Chapter 27 生日快樂(1 / 1)

赴春深 赴春深 4288 字 2個月前

宜鄉一中掐著小年前最後一天放寒假,而那天恰好是宋寧的公元曆的十六歲生日。

宋寧從來不過農曆生日。

她農曆生日是正月初六,恰是走親戚的日子,於是本該是熱鬨的,團聚的,多少都會得到些祝福的,一個日子。卻從沒有人正正式式地,當著她麵,真心實意地,說過一句生日快樂。

哪怕是一句。

小時候不懂事,宜鄉的習俗是每逢十的歲數要大辦,十歲那年家裡沒來得及辦,給她在十二歲補上。

大辦也不是純為慶祝她長到了人生的關鍵節點,隻是借著個由頭,收一波禮金。

因而人家上門賀壽,滿臉不愉悅,還要扯出個笑,歎一句兩句的“一轉眼都這麼大了。”

那時宋寧隻在旁邊看著,乖順地聽著王立清的指引,恭恭敬敬地叫人,再說句新年快樂。

等到中午開飯的時候,端上一個蛋糕,認識的不認識的表姐堂哥,沒有問過一句宋寧的意見,就把那蛋糕切開。

——生日蠟燭從來沒有插上過,生日歌也從沒有聽到過。

甚至因為某些破爛規矩,宴請人得最後上桌,於是宋寧是親眼看到那一個漂亮的蛋糕毀在了那一堆人手下。

而她終於在宴席的末尾吃上了一小碟蛋糕,卻被悄無聲息從身後走來的堂妹狠狠一扣,胃裡的蛋糕還沒琢磨出什麼味,臉上已經全部都是奶油蛋糕。

說不清楚是宋寧彼時太過愚鈍,還是對想要吃上一口蛋糕的欲望大過於一切。她一言不發,隻是重新從桌上的蛋糕殘骸裡切下一塊,送進嘴裡,慢慢品嘗著。

等到下午,有兩個表姐心思細膩,卻又說不上多麼細膩,給她補上了一句遲到已久的生日快樂,附贈兩個從二元商品店裡買來的小商品,作為生日禮物。

荒唐又可笑的一幕還未停歇,也不過幾天,農曆正月初九,王立清最大的妹妹的二兒子過生日,過他的十六歲生日,比她整整大四歲。

也許是受了啟發,過往從不扯出生日的人,那一年就扯出了自己的生日,她也是在正月初九吃宴席的那一刻,終於感受到生日蛋糕糊臉的痛覺。

那兩位表姐……不,不止是那兩位表姐,是和她同輩的所有姊妹兄弟,都為那位大四歲的表哥精心準備了生日禮物,送上了真摯的生日祝福。

宋寧永遠也不會忘記這鮮明的對比,自此以後,便再也不過農曆生日。

可父母的意見大於一個幼小個人主體的抗爭。

前年,十三歲生日時,許是受到了十二歲生日的啟發,反正正月初六是鐵打不動的走親戚日,該請的宴席又逃不掉,女兒的生日也確實在這日。

王立清和宋平康又在走親戚的宴席上,為她定了一個生日蛋糕。

桌上觥籌交錯,推杯換盞間有人的杯子摔碎了。王立清央宋寧去餐具櫃裡拿一個新的。

待宋寧回來時,生日帽戴在自己一個表妹頭上,她比宋寧小三歲,此時正拿起刀,切著生日蛋糕。

宋寧把新杯子放下,而後冷靜地對王立清說:“我出去走走。”

此時正是農曆正月初六的夜晚八點多,宋寧走出飯店,滿室歡聲笑語明亮地鋪在她身後,她卻隻煢煢地走向那一眼望不到儘頭的黑暗。

飯店在一條明亮的大街上,但誰也不知道背後有一條小路,沒有任何燈光,沒有任何人煙。

朔風將淚跡永遠定格在十三歲的女孩身上,定格在農曆生日這一天。

大約半個小時,才有人想起她的不知所蹤,來尋她。

像是著了魔一樣,宋寧此後常常做一個夢,夢裡她總是站在那一條街道上,沒有燈,沒有人,沒有祝福。

明明,她伸手過,去觸碰那人世間的歡聲笑語。

王立清和宋平康在一月中旬就返了鄉,可笑的是,字字句句問女兒過得怎麼樣的人,卻從來沒想過那段時間宋寧正因為自己的無能而夜夜以淚洗麵。

那一段時間,宋寧總在夜深時抱著自己的劇本。

她想,明明我才是這個故事的作者,明明我才是最開始去寫出這樣一個故事的人,明明隻有我才能把這個故事寫出來。

明明是我。

而元旦時所有關於宜鄉一中的視頻都有提到她的作品,如陶馨怡和丁詩彤所願,她們的表演大獲成功。

她們的表演理應受到稱讚,但受到稱讚的不是她。

喻茯苓那段時間很擔心宋寧,宋寧卻表演得很好,近乎是若無其事的,甚至蒙騙了陶馨怡,甚至讓陶馨怡一度以為宋寧壓根不在乎。

是的,不在乎,正像宋寧放棄追究時,雲淡風輕地說:“我可以寫出第一個這樣的故事,我就可以寫出第二個第三個。”

隻有月光知道宋寧有多在乎。

可她沒法追究,說不清的東西太多了。

況且,洛塵也說,追究起來太麻煩了,也不會有一個理想的結果。

他深深看了他一眼,輕輕說,追究起來太麻煩了,也不會得到想要的結果。

息事寧人是中位者麵對麻煩的本性。

到了宋寧公曆生日那一天,洛塵特地讓宋寧在學校多留一會兒。那間空教室的鑰匙尚未歸還,宋寧第一次推開空教室的門。

剛剛開完了最後一個班會,宣告高一上學期的第一個寒假正式到來,那時正是公元曆2020年1月27日的上午十點整。

教室中間的時鐘如期走到這一刻,宋寧也如約而至走到了那個漂亮的小生日蛋糕前。

賀卡插在蛋糕的頂端,雋秀的字跡輕描淡寫但飽含力量。

——“長風無所懼,浩蕩行千裡。”

桌上的藍色風信子依舊鮮豔,宋寧擁抱了那一束乾淨的花。

水瓶座,日期為1月20日—2月18日。

最大特征:善良。

屬性:風象星座。

幸運數字:3、5、7。

幸運日:星期六。

幸運色:古銅色、淡藍色、粉紅色 。

幸運花:紫羅蘭、風信子、蕾絲花。

水瓶座是最崇尚自由的星座。

門再次被推開,有人風塵仆仆從時光中款款而來。

洛塵帶著生日快樂的旋律,為她戴上生日帽,插上生日蠟燭,最後眉眼彎起,笑說:“生日快樂。”

宋寧於是許了願。

——我希望這一切不是夢。

可宋寧從來都記得,自己十八歲生日時,從親朋好友那裡討來了祝福,可憐一般地期待著零點的時鐘到來。

她於是在自己真正的十八歲到來時。

喃喃自語道:“我天生命賤,做不了這麼綺麗的夢,有的隻是殘缺。”

燈光遠去,屋裡一片漆黑;說話聲消散,她隻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未拉緊的窗簾裡泄出一縷微光。

窗外電閃雷鳴,那是她二十歲要麵對的一刹繁春。

時隔五年,宋寧終於不用在打雷時點亮屋裡的燈。

夢境慢慢抽離,宋寧摸到枕頭邊的手機。

2024年4月6日,淩晨4點21分。

夢醒了。

過往重重和夢境混雜在一起,她近乎要天真地以為自己從沒有陷在深夜裡。

清醒地打開抽屜,哪怕沒開燈,依舊摸到那幾個四四方方的小藥盒。

茯苓,九味鎮心顆粒的主要用藥之一,臨床上用於治療失眠,多夢,心悸,焦慮症狀等。

同時用於輔助治療雙相情感障礙患者。

宋寧未開燈,又躺了回去,閉上眼。

深夜裡,她不知道是對誰,亦或是隻對著她自己。

“我一直都知道。”

淚水滑落臉頰。

“但還是謝謝你,願意來我的生命裡走一遭,二十歲的宋寧,還是,十七歲的洛塵。”

十五歲一個人留在宜鄉這一年,是宋寧痛苦一生的轉軸點,往前探去,是自己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的血緣親情比紙薄,往後也抓不到任何人的半分。

如果說,每當她喝下那一盅苦澀的,用熱水衝泡的顆粒藥物,總會想。

如果那一年她不是一個人就好了。

如果那一年她不是一個人,就不會在最懵懂的年紀被迫做出諸多選擇,而抱憾終身。

如果那一年她不是一個人,就不會在最無能的年紀放任抄襲者造謠者逍遙得意,而獨自痛苦。

如果那一年她不是一個人,就不會一個人登上高處,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

如果那一年她不是一個人,是不是她現在,就不需要再吃這些折損肝臟而根本無法撼動半分內心所想的無用的藥物。

一切為了生。

一切又為了死。

荒謬的一場戲,不知道是誰可憐又可恨的一生。

如果她生來是個男兒身,是不是外祖父也願意多看自己幾眼呢。

如果她從沒有那麼敏感又清醒過,倒也可以簡簡單單地適齡婚嫁,相夫教子,樸素又平凡。

宋寧緩緩閉上眼,夢境又再次浮現。

她此生多麼希望可以是洛塵。

落下的一粒普通的塵埃,亦是永不消散的一縷晨光。

宋寧驀地笑起來。

“長風無所懼,浩蕩行千裡。”

這世上隻有孤家寡人,沒心沒肺的,才能無所畏懼。

也許兜兜轉轉的五年苦楚,倒真的成為了命運的饋贈。

她願意用餘下這茫茫的七千多天,毫無保留,奮不顧身地愛一回自己。

權當自己送自己一場安寧。

拉開窗簾,又是新的一天,天邊剛露出一抹魚肚白,公元曆4月6日,前天剛過完清明時節,近些日子空氣裡都是薄薄的雨絲。

今天夜裡反常的下了一場大暴雨,似乎要預示著什麼。

春雨驚春清穀天。

畢竟清明到了,春天也快過完了。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宋寧突然想起來,自己其實很喜歡江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