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雹落下的時候,宋寧還在睡覺,這小一個月來都是這樣,她常常沒有原因地熬到後半宿,又因此而睡上一上午。
鑒於她並非因為沉溺電子產品而如此,罪條就隻是沒有聽父母話去尋找兼職,加上賴在家耗電費。
七月的漠城,哪怕溫度相較南方低,也有三十度左右,需要開上一盞小電扇。
家裡座機電話撥來三次無人接聽後,就沒了聲音。
取之而來的是,兩個小時後,王立清怒氣衝衝的當麵問候。
“你為什麼不接電話,洗的衣服全被淋濕了,還有陽台的花,冰雹直接澆死了。”王立清深吸一口氣,開始數落,“這半個月來叫你去找兼職,你不去,天天窩在家吹風扇我也沒說什麼,要讓你做個什麼百般不願意,我天天辛辛苦苦賺錢,怎麼養了個你這麼個白眼狼。”
“躺在家躺得跟死人一樣,要我說還不如死人,浪費時間浪費錢,”王立清將陽台上早已濕淋淋的衣服收拾下來,“這麼大年紀了還什麼都不會做,彆的姑娘家都嫁人了。”
本以為宋寧還是會和以往一樣,裝作沒聽見,卻聽她一哂,“那你把我也嫁了算了。”
“……”王立清睨她一眼,要笑不笑說:“你和她們一樣嗎,她們那都是讀不進書,你不一樣,你得把書讀下去,到時候找個好工作,嫁個好人家。”
末了,她又說了句,“千萬彆跟我們這些人一樣。”
宋寧聽見了,垂下眼簾,繼續做沉默的死人。
她此生隻能做沉默的死人。
否則呢,怎麼做?
質問嗎?
她有什麼資格?
王立清話糙理不糙,同齡人此般年紀早已命運注定,她轉來宜鄉才知道,中考後有很多同屆的女同學,沒考上高中,家裡也不會給她們上中專,而是匆匆忙忙地,精致包裝一下,送入了相親市場。
什麼都不會做也是實話,這是王立清每次將心比心必罵的一句話,畢竟從王立清那個年代生活來,凡事親力親為,唯以勤勞致富。
她下過田插過秧種過地,她洗過盤子縫過衣服,她對主人家點頭哈腰過,也給雇主當牛做馬過,她漂泊到這半生的年紀,隻想著自己的兒女能乖一點,不至於做人中龍鳳,但也要讓她外麵有臉。
尤其要在八個兄弟姐妹中。
有時候宋寧看著王立清,會覺得她也很可憐,她幼年時天真無邪的日子,要被迫踩著凳子站在高她兩個頭的灶台上,毫無知覺地洗碗,摔了一個就挨十下鞭子;她少女時春心萌動的日子,要被迫剪去自己長長的頭發,紮一根柔順又貼合的低馬尾,嫁作從未見過麵的他人妻。
王立清難道沒有頑劣過嗎?
有過的,她是猴相,於是上房揭瓦爬樹鬨雞樣樣都做過,隻換來後背一道又一道長長的鞭痕。
是此生難以消弭的痛感,讓她足夠清醒,不信父母,不信兄弟姐妹。
隻有兒女為伴,隻有兒女,是她平凡人生中漂泊無依時能抓住的唯一浮萍。
於是她不允許兒女失控,不允許她們擁有過剩的自我意識,她害怕被拋棄丟下,更害怕兒女若是長成,她這個媽媽,會討不到半分好。
她理應討到的,她是她們的母親,是這世上最不可能傷害她們的人。
可有些傷害,宋寧凝著自己的小拇指,疤痕早已愈合,可是,真的愈合了嗎?
王立清背上的傷疤愈合了嗎?
沒有,從來都沒有。
她們都知道,難以愈合。
宋寧站起身,去陽台看了眼,盆栽全被冰雹砸塌,陽台上淌著一地水,汙泥覆著白地板,空紙箱也被沾濕。
取來拖布,將汙水清理乾淨,把盆栽收拾了下,打掃了陽台,王立清沒再說什麼,既沒肯定也沒否定,宋寧就回了房間,百無聊賴地看著玻璃上暈起一片水霧。
夏季氣候往往不穩定,前些日子還聽到南方有台風,連著又是吹風又是下雨,這幾日輪到北方,今日落了冰雹,也算是罕見。
宋寧發著呆,想起了洛塵。
想他現在應該是埋在某本習題書裡,奮力地追尋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
這樣一個執著又堅定的人,哪怕在宜鄉一中這種環境,也是奪目而耀眼的。
所以他不應該把時間浪費在自己身上。
思及此,宋寧隻無奈地自顧自搖頭,“一有時間就給我發消息,也沒想過我根本看不到也回不了,真傻。”
宋寧是前幾天的一個晚上,睡不著,偷偷用母親手機登了自己的企鵝才發現的,發現從7月15號開始,洛塵給她每天都發了消息,有樸素的日常分享,有學習上的吐槽,忙碌時可能隻是推一首歌,發一張落日的圖片。
獨獨沒問過她在哪裡,也沒問過為什麼不回複。
洛塵什麼都知道,宋寧猜想。
他應該在某一天發現了發的消息許久沒人回,起了疑心,於是趁有空去看了看,看著沒人住,便推測她去了漠城。至於消息沒回複,當然是那支手機沒帶,而她也不可能在父母身邊擁有手機,所以回不了消息。
合情合理,可是洛塵有她的手機號碼,插在老年機裡的那張卡,宋寧給了洛塵號碼。
這麼多天以來,宋寧沒有接到洛塵的質問或是不快,她差點以為,洛塵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已經到了漠城,也猜測懷疑洛塵此前都是一場佯裝的戲。
直到她看到了企鵝上的未讀消息。
宋寧一顆心安然落下卻又無奈至極。
她討厭這種被完全看透後又無微不至心細如發麵麵俱到的人。
洛塵既然已經猜想到了宋寧去了漠城,但是卻沒有跟他說,原因有兩個,一是宋寧壓根沒把他當成朋友,那即便去質問,也不會得到什麼好的結果,何苦去問,況且宋寧也不像沒把他當成朋友的樣子。
那原因隻可能是第二條,宋寧實在難以啟齒,如果難以啟齒,這原因或者這結果是她不想要的。譬如,她去漠城的原因實在讓人不愉快,而去漠城本身也不是她自願的,一切是被逼迫的,她的所有解釋,最後都會變成抱怨。
隻是宋寧確實不應該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宋寧大概是害怕,害怕隻要她說了去漠城,洛塵就會追問。
為了打消宋寧的疑慮又堅定宋寧的信心,每日的企鵝分享就是洛塵的回答。
他在告訴宋寧,我知道你去了漠城,我也知道你不想說是因為不開心,所以我給你發了一些好玩的有趣的,或許能讓你開心,或許不能,但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直在,無論你需不需要,在不在意,我都一直在,在等你。
我始終願意成為你的分享樹洞,我也希望能夠成為你可以肆無忌憚無話不談的朋友。
宋寧看著窗外陰暗昏沉的天,怔怔想,她好像很幸運,能在昏暗中覓到這一絲天光。
“宋寧,吃飯了。”王立清做好飯,將人喊了出來,“再過幾天中元節,你是打算節前回還是節後回?”
“十八號開始軍訓。”宋寧淡淡道,“十五號中元節。”
“那節前回吧,你也要去打掃下衛生,一個月沒住人,該清掃下。”王立清吩咐,“有空去把票買了,彆到時候人一多買不到票。”
“買幾號?”宋寧問。
“看你自己。”王立清嗤笑一聲,“我知道你在這呆著煩。”
“那我買七號的。”宋寧沒理會王立清的挖苦。
“今天幾號?”王立清按開手機看了眼,“這才四號,你急什麼?”
宋寧扯了下唇,“那你說幾號。”
“十三號。”王立清掀起眼皮看了眼自己的女兒,看她露出一個了然又嘲諷的笑,是很沒勁,王立清想。
今天宋平康不在家吃飯,就她和王立清兩個人,王立清沒耳提麵命,興許是折騰到現在王立清也累了,畢竟說來說去也都是些糟心的事。
倒是吃了一頓安靜的飯。
“我下午去買票。”吃過飯後,宋寧說,“早買早安心。”
王立清在洗碗,聽到了隻回複道:“自己去房裡拿錢,彆多拿。”
宋寧慢悠悠走到房間,王立清放錢的地方她清楚,她打開抽屜,看向那個錢包。
從章城到漠城的票價是230元,從漠城到章城的話,她凝神回憶了一番,還是抽出了230元。
應該不會相差到哪裡去,宋寧拿了老年機,就這樣出了門。
漠城是一個被智能化時代擋在門外的小城市,當彆的城市早已開始步入用身份證直刷代替虎鉗檢票時,漠城甚至還要去車站才能購票。
坐在公交上,看著乾巴巴的風卷起一堆沙飄然起起落落,宋寧眉心動了動,拿出老年機,撥通了那個從未撥過的號碼。
“喂?”清冽的聲音穿過一千公裡的距離,順著電流聲準確無誤落入宋寧耳中。
“宋寧?”她沒回應,他又問了一句。
“是我。”宋寧輕聲說,看著窗外的風沙終於停下,柔順地鋪在水泥地麵上,“最近怎麼樣?”
洛塵笑了聲,“我就猜到你沒看企鵝。”
“不是故意的,我看不了。”宋寧解釋,“我沒有智能機。”
“我知道,我去看過你家,猜到你應該是去漠城了。”洛塵聽著感覺宋寧心情還可以,於是聲音也故意委委屈屈起來,“但你沒和我說,我還是很傷心的。”
“你不生氣嗎?”宋寧問。
“為什麼要生氣,你去哪裡那是你的自由。”洛塵歎口氣,“我隻是傷心,有人都沒把我當成好朋友,也不讓我踐個行。”
“但你可以給我開一個接風洗塵宴。”宋寧說,“我不喜歡分彆,但我喜歡重逢。”
洛塵放下筆,正色問:“什麼時候?”
“大概十三號,我媽媽定的,但是我現在在買票。”宋寧想了想,補充道:“你可能不知道,在我們家,票買了一般不會再退,所以哪怕我提前買幾天也沒什麼。”
“但你會挨罵。”洛塵搖搖頭,“我記得新生是十八號開始軍訓,十三號的話,十六號給你搞一個接風宴怎麼樣?“
“你會放假?”宋寧問,“我也記得你的補課要到月底。”
“十五號中元節,十八號你們軍訓,所以很愉快的事情是,我擁有了四天假期。”洛塵字句裡是溢出來的快樂,隔著這麼遠,宋寧卻感覺她好像就坐在洛塵麵前,看著他轉著筆,揚起眉,嘴角帶笑,滿目歡快。
宋寧眉目也溫柔起來,“既然時間這麼充足,我不允許你敷衍了事。”
“怎麼會?”洛塵笑著說,“那就這麼說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