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聽到這句話,徐嫻睜大了眼睛,心一下子就激動了起來,就是這句話,她一直以來想聽到的就是這句話!
雖然她還沒確定這個周道長是不是心懷不軌的人,可她還是忍不住問:“真的嗎?你真的覺得我不比男子差嗎?”
周道長點頭:“真的,你不比男子差!”
她的語氣很堅定,一點都不像她問阿娘的時候那樣,阿娘隻會摸著她的頭說:“若是我家嫻兒生成男子,一定不比其他男子差。”
阿娘的確是在誇她,可徐嫻聽著這話心裡總覺得沒有那麼開心,因為她已經是女子了,她永遠不可能變成一個男子,就不能直接說她比哥哥厲害,比其他男子厲害嗎?
明明哥哥隻比她大一歲,哥哥背不下來的那些醫書、方子,她很快就能背下來,明明爺爺也更喜歡教她醫術,明明她認藥材也比哥哥厲害,所以現在恒安堂裡都是她在幫忙抓藥,可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她比哥哥強。
偶爾,爺爺隻會看著她說:“要是嫻兒生成男子就好了。”
這話第一次聽的時候,徐嫻還覺得這是對她的誇讚,可時間一長,她就覺得不開心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
此刻,她人生當中第一次,聽到一個人很肯定地告訴她,她比男子強,而不是,如果她生成男子會比其他男子強,沒有那個如果了!
她控製不住地激動,問:“可是,你怎麼知道我不比男子差?”
明明這個周道長一點都不了解她呀。
徐嫻忍不住開始想入非非,會不會這個周道長聽清虛子道長說過她,清虛子道長誇獎過她?
這個時候,她聽到周道長說:“因為女子本來就不比男子差。”
徐嫻再次愣住,她今天被驚到的次數好像格外的多,她眨了眨眼睛,女子本來就不比男子差嗎?
她動了動嘴唇,忍不住反駁:“可是……男子很厲害,大事都是男子做的。”
在家裡,隻有爺爺和阿爹是郎中,養家的錢財都是他們掙來的,他們還救了好些人,徐嫻見過好幾次,被爺爺和阿爹救治好的病人在恒安堂門前跪下磕頭,感謝她的爺爺和阿爹。
在她心裡,爺爺和阿爹就是很厲害的人!
雖然阿娘也會很多東西,但她隱約覺得阿娘比不上爺爺和阿爹那麼厲害。
她看向了周道長,周道長坐在凳子上,沒有看她,而是低頭掰了一片菜葉,動作看起來很隨意,嘴裡說:“那是因為整個社會從來沒有給女子跟男子一同學習、一同出門做事的機會。”
矮黃菜葉上是密密麻麻的蟲眼,這種自帶甘甜味的蔬菜格外受到蟲子的喜愛,葉片上還有隻小青蟲在掙紮,周一把菜葉放到了垃圾筐裡,這片葉子既然蟲子愛吃,她還是不要跟蟲子搶了。
她看了眼小姑娘,小姑娘的臉上還有些茫然,但周一克製著自己繼續說下去的衝動,因為這裡不是她生長的那個時代,這裡是封建王朝,女子從來都是備受壓迫和奴役的,她說清楚了,說明白了,然後呢,讓小姑娘在清醒中痛苦嗎?
她沒辦法為這個小姑娘的人生負責。
既如此,便讓她知道的少一些,活得快樂一些吧。
可是小姑娘主動走到了她身邊,這小姑娘自從昨日入觀,便對她頗有些警惕,或許她覺得自己偽裝得很好,但小孩子的偽裝,在成年人眼裡實在是拙劣,小眼神、小表情,根本藏都藏不住。
一天下來,這還是她第一主動地靠近自己。
周一抬眼看去,小姑娘停了下來,就在距離她大約一米遠的地方,臉上的表情有些糾結,內心應該在經曆一場激烈的思想鬥爭,最後,她看向了自己,開口道:“周道長,我認為你剛剛說的不對。”
她思索著說:“我跟哥哥從小一起長大,哥哥學的那些醫術、方子,我都可以學的,我們學的東西都是一樣的。”
“哥哥可以在藥堂裡幫忙,我也可以。”
小姑娘很認真地說:“哥哥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做。”
周一看著她,幾息後,說:“你們家對你很好。”
小姑娘點頭,“嗯!爺爺、阿爹、阿娘,都對我很好很好!”
周一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那很好。”
無論如何,看到一個小少女得到了來自家人的愛,她臉上的表情也的確是幸福的,那麼周一就由衷地為她感到開心。
至於其他的,既然無法改變,又何必多言。
更何況,人的認知是由自己的所見所聞構成,小姑娘生活幸福,此刻有這樣的想法並不奇怪,這樣的想法若能持續久些,那才是好事。
若是不能,也無需她再多說什麼,屆時很多事情不言自明。
成長,並非是一件隻通過言語就能揠苗助長的事情。
至於徐嫻,在她看來,自己的觀念是得到了認同,所以她頗有些高興,她覺得這個周道長人還挺好的,上前兩步蹲下來幫忙擇菜。
站在她後麵的元旦一臉茫然,周道長不是叫她們出去玩麼?怎麼嫻姐姐去弄菜了,小孩兒懵懵的,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但她還是走過去蹲下,伸出小手,拿起一顆菜學著周一的樣子剝葉子。
這天中午,周一做的是豬油渣矮黃湯和豬油蒸蛋。
元旦口中的矮黃,實則就是超市裡常見的娃娃菜,這種菜多煮一會兒,煮軟之後,吃起來汁水豐沛,還帶著一絲甘甜,隻是清水煮一煮便已經很好吃了,加上豬油渣,增添了油香,便更是美味。
至於豬油蒸蛋,香噴噴油潤潤的蒸蛋同米飯混合均勻,雖賣相不雅,但味道極好,便是清虛子也多吃了兩口飯。
吃完後,周一扶著清虛子在院子裡走了走,他們都沒有再提上午發生的事情,圍著小院走了兩圈,清虛子想要上香,周一於是又扶著他去三清殿上了香。
出來後,清虛子站在銀杏樹旁,金色的落葉在地上積了一層,同金色的枝葉交相輝映,仿若倒影。
他歎道:“真好看啊!”
周一站在他身旁,輕聲道:“是啊。”
銀杏真是秋天的一景,不同於其他樹木,落葉時,葉片發黃發褐,好像一年的生氣都衰敗了下去。
銀杏的落葉是美的,葉片形狀似扇,顏色金黃,即便所有的葉子都已經變黃,依然帶著勃勃的生機。
二人駐足觀賞了片刻,清虛子突然問她:“道友將三清殿內外都清掃了,這落葉是特地留下的嗎?”
周一頷首,看著銀杏樹下散落的葉片,道:“我覺得這樣更美。”
清虛子道:“英雄所見略同。”
二人看向對方,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在銀杏樹下挑揀好看銀杏葉片的徐嫻和元旦聽到笑聲,都抬頭看向了兩個笑起來的大人,兩個孩子臉上出現茫然之色,發生了什麼她們不知道的事情嗎?怎麼突然就笑起來了?
兩個孩子甚至還互相看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或者對方身上出了什麼糗事。
兩個大人都未曾理會孩子,笑過,清虛子咳了起來,周一扶住了他,讓他能有所依靠,她沒有為清虛子拍背。
在止咳這件事情上,拍背能起到的作用實在是寥寥。
有些時候,更像是一種來自旁人的催促,催促病人不要再咳了,快點停下來吧。
但這又豈是病人能自如控製的?
這種時刻,不如攙扶住病人的手臂,告訴他有人在身旁陪著他,然後靜靜的待其將身體上的難受給熬過去。
待清虛子緩過來後,周一問他:“道友,可要喝些水?”
廚房裡溫著熱水。
清虛子喘著氣,搖頭,眼裡都倒映著金色,他的氣息有些不穩,但還是問周一:“道友,你說,人從何處來,又要去往何處?”
他沒有看著周一,隻是看著地上落葉,周一於是也看了過去,心有所感,道:“人,從天地中來,往天地中去。”
清虛子臉上露出了一微笑:“往天地中去……”
……
賞了銀杏後,回到房間,清虛子便又睡了。
沒有生過大病,沒有進過醫院住院部的人很難想象一個人一天竟然能有大半的時間都在睡覺,但周一知道對於醫院某些科室的病人來說,這才是常態。
重病之下,人體的大部分機能都緩慢了下來,於是大腦便也控製不住地要進入最省能量的模式,好讓身體集中力量同疾病作鬥爭。
元旦揉了揉眼睛,她也困了,脫了鞋,爬上床,睡在了清虛子身邊。
周一為他們掖好了被子,起身,來到門口,看到徐嫻站在院子裡,輕聲問:“不回房午睡嗎?”
徐嫻搖頭:“待會兒爺爺就要來了,我等爺爺。”
周一頷首,去廚房給自己舀了碗水喝,又去了一趟茅房。
清水觀的茅房雖跟老木觀現代化的茅房沒有可比性,但比起劉大家的還是乾淨多了,雖是旱廁,卻也不算太臭。
五穀輪回之物都集中在道觀外的池子中,倒是跟周一在老木觀附近村中看到的差不多,等到發酵時間足夠,也就能做肥料了。
站在院子裡,周一有些遺憾,要是能做沼氣池就好了,人畜糞便為料,產出沼氣,沼氣作為能源,能做飯、照明,甚至取暖。
雖然老木觀附近村裡的人嫌沼氣池麻煩,可放在這個時代,這可是絕好的東西了。
可惜了,她對怎麼建造沼氣池一無所知,即便會建,也沒有材料,磚石還好說,傳導沼氣的塑料管,她是無論如何都搞不出來的。
微微歎了口氣,雖說人在哪裡都是活著,看不得不說,現代的一些東西的確是讓人懷念。
徐嫻就坐在院子裡,周一衝她點點頭,進了清虛子的房間,沒有去床前,而是去了房間另一邊靠牆擺著的架子前,架子上擺著數十本書。
周一早就見到了,吃完午飯扶著清虛子在院子裡散步的時候便問了他,清虛子許她隨意翻閱這裡的書,她這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