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崖宮聽著氣派,可刨去廣場前殿中庭和沈歲寒的寢室後,竟隻剩下左右兩間廂房可住,謝長辭為照料沈歲寒搬進了左廂房,而右邊那件則正好丟給君嬰。
廂房很大,卻隻有一桌一椅一床,既空蕩,又冷清,簡直不是活人住的。
好在君嬰確實不是活人,莫說在水牢裡跪的那三個月了,就連在外門時他也是和著稻草入眠的,因此並無任何不適,很快便蛄蛹進了鬆軟的被褥之中。
深夜寂寥,萬籟俱寂,忽然,靜室內無故一陣風動,君嬰立馬睜開了眼。
他躡手躡腳地下了床,悄悄將門推開了條縫,便見月光下一道白色背影。
“你在找誰?”沈歲寒轉過身來,似笑非笑道。
把君嬰圈在雲崖宮,並非全是沈歲寒好心,也存了番引蛇出洞的心思。
據沈歲寒所知,至少自君嬰入雲容境便有個神秘人守在他身邊,神秘到什麼程度呢?即使是君嬰踐祚魔尊之後,世人也不知曉其來曆,甚至君嬰自己也不願多提。
前世君嬰能從自己手裡多次死裡逃生,多半也是那人在暗中保護。
君嬰腦子一懵,他完全沒想到沈歲寒居然半夜不睡覺守在他門口。
“我……我……”君嬰“我”了半天,眼看著臉上從慘白轉成了漲紅,最終還是肚子“咕”的一聲,替他回答了問題。
“餓了?”沈歲寒試探道。
君嬰“嗯”了一聲,帶著些鼻音,聽起來有些不好意思。
“……也對,你還是個凡人,這倒是我疏忽了。”沈歲寒揉了揉眉頭,有些哭笑不得,“有什麼需求就直接說,你這樣憋憋藏藏的……”
說到這裡,沈歲寒愕然愣住了,她的腦海裡忽然竄出來一道青色的身影,那是徐成蹊。
徐成蹊把她拎了起來,笑著問:“這是哪家長老新收的弟子?不知道這蒼穹山下的瓜都是掌門的,不能偷吃的哦……不過我可以送你幾個,我就當這事我沒看見行不行?”
沈歲寒神色稍緩:“我剛來雲容境的時候,也是個凡人,在蒼穹山上沒有東西吃……”她也不肯說,還是下山偷瓜維生的。
君嬰沒成想沈歲寒會說這些,隻能小心翼翼地接道:“師尊剛來就住在蒼穹山上嗎?”
蒼穹山是曆代掌門及其弟子的居所,也是宗門朝會之地,環繞著十六座浮島,平日裡也算熱鬨。
尋常弟子幾乎都是從外門開始爬起,多少人終其一生都不得窺見山峰一次,更遑論普通凡人了。
“嗯,我還是個凡人的時候,就被帶到蒼穹山了。”
不得不說,在收徒方麵,她和她那位便宜師尊還真是一脈相承,大徒弟挑了個麵麵俱到的,小徒弟倒直接是個凡人,還是未來會弑師的那種。
“師尊為什麼會收我為徒?”
君嬰的話和沈歲寒心中所想竟重合在了一起,她詫異地望向君嬰,卻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的理由,正如她也記不清她的便宜師尊為何要收她為徒了。
“不記得。”沈歲寒這回說的是真話,可落在君嬰耳中卻是敷衍無比,“你不是餓了嗎?走去吃點東西。”
若非親眼所見,打死君嬰也不敢相信,眼前這在蒸騰在水汽中的身影會是沈歲寒!
沈歲寒將靈米下鍋,點燃灶後悶上了蓋,隨口道:“這火溫度高,不到半刻鐘應當就能好了,你要實在餓,先嚼點黃瓜墊墊?”
“為何這裡會有……這樣一個廚房?”
君嬰搖了搖頭,環顧四周,心中滿是疑惑。
雲容境內門的弟子都已辟穀,方圓十裡都找不到一家廚房,可偏偏在最空蕩冰冷的雲崖宮,卻保留著一所充滿煙火氣的廚房。
“……我也不太清楚。”
沈歲寒平日裡也並不常住雲崖宮,她大多數時候都是在外雲遊,也就這幾年安定了些。
她本來都已經做好了挖點野菜的準備,卻沒想到推開櫃門後居然藏著一大袋的靈米,而一旁的冰窖中竟還有全套新鮮的瓜果蔬菜。
難道是謝長辭提前置備的?可他怎麼會知道君嬰會搬到雲崖宮?
“師尊還會做飯?”
“是啊,不然我還是凡人那會兒早餓死在蒼穹山了,”沈歲寒攪了攪米粥,“你沒有靈力,也沒法辟穀,好好看,好好學,這是為師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怎麼活下去。”
君嬰心頭疑惑,沒想到沈歲寒居然把“吃”這件事上升到了如此高度。
“你那麼看著我乾嘛?難不成你不吃不喝能活下去?”
他還真能。
其實君嬰壓根不需要進食,也不需要睡眠,自他有記憶以來便是如此,但他太害怕被當成怪物了,於是就學著像正常人般飲食休息。
眼看著灶下的幽火越燒越小,君嬰便要再塞些乾枯枝進去,剛一伸手,一股寒氣直逼而來,幾乎將他的手凍僵。
下一秒,他就險些被一把撲倒在地,耳畔響起沈歲寒薄怒的聲音:“蠢貨!那是赤冥幽火,你不要命就直接去找元清長老,彆在這裡找死!”
赤冥幽火?
君嬰瞪大了眼,這不是傳說中鐘離長老用來煉器的火嗎?沈歲寒居然用它來煮粥?!這也……太暴殄天物了吧?
失去知覺的手被沈歲寒抓起並扣十指,隨即,一股更加寒冷的靈力從掌心湧入,君嬰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忍忍,赤冥幽火至陽至熾,很多人被它虛假的寒氣騙了過去,不及時用冰靈對衝,最終都會落下殘疾。”沈歲寒一麵解釋,一麵趁機將靈力送入君嬰的四肢百骸。
睫毛上結上一層薄冰,君嬰卻連眨眼的力氣都沒有,連呼吸都被冰封住,隻剩下一顆遲緩的心臟,奮力撲通著。
“行了,最近不要動那條胳膊,應當無大礙了。”沈歲寒剛一開口,一股血氣便湧上喉嚨,她強行壓下才不至於在君嬰麵前失態,“鍋裡粥應該也好了,你久未進食,隻能先喝些粥。”
鍋蓋掀起,熱氣蒸騰,久違的暖意喚起了君嬰冰封的思緒,他還活著。
蒸騰的水汽模糊了沈歲寒的側容,原本鋒利刻薄的臉在氤氳水汽中忽然有些繾綣溫柔,君嬰感到有些陌生。
一碗熱騰騰的米粥遞到了君嬰的麵前,君嬰卻沒有伸手去接,隻是抬頭看著她。
“自己用左手端著喝,難不成要我喂你嗎?”
沈歲寒的威脅猶在耳邊,可似乎是周圍熱氣的緣故,君嬰竟反而感覺有些暖融融的,甚至一時忘記了害怕。
他盯著沈歲寒,看著她從嚴肅到茫然,再從茫然到無奈,最終歎了口氣:“算了,張嘴。”
君嬰的腦海裡一片空白,可嘴卻無意識地服從了命令,直到溫熱的米粥喂入了口中,一股暖流浸潤消融了寒意,連同他的心也解封,不受控製的狂跳起來。
“想什麼呢?還是被凍傻了?”
他才猛然反應過來,慌忙接過碗:“師尊,弟子自己來就好。”
君嬰雖然不需要進食和睡眠,可饑餓感和困倦感確還是存在,隻不過他早已習慣,如今一碗熱粥下肚,一種從未有過的饜足感幾乎要是他升入雲端,飄飄然不知所憂。
他此前雖然會學著常人進食,但那人說過不可多食,所以他也隻是裝著吃幾口,隻要不讓旁人生疑就行。
原來吃飽是這種感覺嗎?
君嬰捧著冰涼的碗好一會兒,直到掌心處才傳來一陣餘熱才後知後覺——新出鍋的粥燙口,可入口的粥卻是溫度適宜,不會是沈歲寒用靈力降溫的吧?
他抬眸再次望向沈歲寒,此時的沈歲寒正在閉目養神,眉頭微蹙,似乎在壓抑著什麼,褪去了往昔的刻薄,顯得有些脆弱單薄。
下一秒,君嬰搖了搖腦袋,將自己可笑的想法拋之腦後。
脆弱?
身為整個修真界唯一的登仙期修士,沈歲寒距離飛升隻差一道機緣,這也就是為什麼即使她百般無理,行事無常,卻還能穩坐尊主之位,就連掌門也要避其鋒芒。
可麵對這樣的人,他真的能完成那人的任務嗎?
沈歲寒調息完後,緩緩睜開了眼,便正好對上了君嬰探究的視線,她索性回望回去,直到君嬰自己忍不住彆開視線,她心中暗笑,嘴上卻不饒。
“我讓你搬進雲崖宮,也不是讓你來吃白飯的,諒你右手受了傷,也不讓你做什麼粗活累活,但飯還是得自己做的,砍柴生火燒鍋也都得你自己來,今日之事,下不為例。”
“接下來的七日,你隻能煮些流食過度,之後也不可多食。”
“你還有什麼需要的,直接同謝長辭說便是,我沒空管你日常起居,若想出雲崖宮找死,也請便。”
“謝謝。”這是君嬰對沈歲寒說的第一句真心話。
相比起此前或是威逼利誘,或是逢場作戲,這一聲道謝顯得格外突兀,卻也格外真誠,聽得沈歲寒一陣慌亂,喉嚨口上頂著那幾句埋汰的話,也全都說不出口了。
沈歲寒高冷地“嗯”了聲,便欲蓋彌彰地轉過身,胸腔中溢出幾分壓抑的笑,逐漸向水漪一樣擴散在夜空中。
今夜天晴,沈歲寒忽然覺得,養個小寵物,似乎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