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市的炎夏一如往年,烈日將地麵烘烤得滾燙,時而卷起的滾滾熱浪也全無降溫功效。
在路邊或是舉著手作扇風狀,又或是躲在陰涼處的一眾身影中,穿著一身休閒服、懶散靠在牆邊的高挑青年將白色的鴨舌帽往下壓了壓。
帽簷堪堪蓋住了他一雙眉眼,也擋住外界不少若有似無的目光。
陽光在青年腳邊打落一地,黎子宵咬著嘴裡的冰棍,在他身旁含糊不清地問:“暮哥,你就帶這麼點東西啊?”
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青年斜跨在肩上的黑色背包。
那黑色背包看上去容量不大,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黎子宵總覺得裡麵揣了塊冰似的,連帶著周邊的空氣都涼快不少。
青年不著聲色地往旁邊躲了躲,試圖拯救自己的鞋,好讓它們避開冰棍上融化滴落的水漬。
他隨意地“嗯”了聲,連頭也沒抬,繼續在手機上回複著信息。
暮從雲今年大四,馬上就要畢業離開校園,臨門一腳之際,班長偏偏要組織一場——畢業旅行。
他對這種社交活動是能推就推,可惜身邊有個叛徒清楚他每日遊手好閒,說什麼也要把他叫來一起。
班上不少同學還帶了男女朋友來——暮從雲在班裡能叫得出名字的兩隻手就能數得清,對著一堆生麵孔,他恐人症發作,默默遠離了人群,選擇死守在牆角邊與世隔絕。
熱風忽然卷來一顆石子,咕嚕咕嚕地精準滾到了他的腳下。
暮從雲刷著手機的指腹微微一頓,又很快恢複先前的動作。
他眉眼低垂,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腳邊。
就在那石頭忽然反重力般彈跳了兩下時,大巴車終於姍姍來遲。
早在烈日下烘烤已久的同學們像監獄裡待久了能出去放風的囚犯,鬨哄哄地一湧而上,放行李的放行李,占座的占座。
暮從雲和黎子宵慢了一步,於是隻好綴在人群的最後方,慢吞吞等待著大部隊往前移動。
隊伍才移動了小半截,前方就忽然傳來了一陣小騷動。
隨著越來越多同學上了車,視線逐漸開闊,那陣引人側目的交談聲也愈發清晰,暮從雲往前車門處看去,其中一位是他們的班長顧希,而另一個——
男人穿了一身漆黑的長風衣,偏長的發尾落在蒼白頸間,大熱天的裹成這樣出門看上去屬實可疑,於是他的目光不由停留多了兩秒。
顧希麵帶遲疑,擺著手像是在回絕什麼。
和女生談話的時候,那人始終微低著頭傾聽,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後也沒有再多爭取,而是向她點了點頭便準備離開。
看來是解決了……嗯?
視線餘光裡看見男人將垂落的雙手重新插進口袋,因著動作幅度稍大,長袖落下,手腕上露出一截熟悉的米白色綁帶……暮從雲的心臟忽然漏跳了一拍。
……不會這麼巧吧。
他稍稍抬眼,試圖看清那人的樣貌。
正巧這會兒男人轉過身來,和他還沒來得及移開的目光打了個照麵。
濃密的長睫掀起,露出一雙點墨般的黑眸,配上那副生人勿近的氣場——好眼熟的一張臉。
暮從雲忍不住在心裡翻了個白眼,他嘴角一抽,默默移開了視線。
……他們異象局裡是沒有彆的活人能出外勤了麼?
一瞬間的對視隻如蜻蜓點水般,在水麵泛起些微漣漪,在烈日之下,二人擦身而過,黑風衣卷起一陣涼氣,似乎將周邊空氣都降溫幾分。
暮從雲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
他認出我了。暮從雲想,不過在他的認識裡,我的記憶已經被“篡改”抹去,當然記不住他。
是以那道目光也隻是在他麵上多停留了半秒就散了去。
……沒想到這人還是這麼好騙。
見人走了遠,黎子宵湊到他身邊和他嘀咕:“這人誰啊和顧希嘮這麼久……話說他不熱嗎?”
“長得也就那樣吧,顧希怎麼還往那邊看呢!”
聽他語氣酸溜溜的,暮從雲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彎了一下嘴角:“也就哪樣?”
“就、就……”黎子宵支支吾吾,“沒哥你一半好看!”
“少來這套,”恰逢二人正好從顧希身邊走過,暮從雲卻連音量都沒壓低,“怎麼,都要畢業了,你還沒打算去表白?”
那點小心思藏都藏不住。
他最後答應黎子宵前來,也是因為這人哭哭啼啼說自己答應了女神,保證一定會把他給請過去。
黎子宵聽聞這話,先是神情慌張地往身後看了眼,連忙跳起來就要捂他的嘴,暮從雲本來也隻打算揶揄他兩句,見人注意力轉移走了,聳了聳肩,做了個給自己嘴巴上拉鏈的姿勢。
他借回頭說話的動作,不經意的往方才男人消失的方向投去一瞥,卻已經看不見那人的身影了。
卻沒想到上了車,黎子宵居然兜兜轉轉又開始找他當感情導師了。
“哎,你說小希她到底喜歡什麼樣的男生啊……”
黎子宵愁眉苦臉,一雙眼睛時不時瞅向前排,
“明明這次旅遊她拜托了我好多次,說一定得把你叫出來。結果和她一起開黑的時候,我說我給你倆牽個線,讓她和你聊,她又死活不願意。”
“……”這傻孩子,暮從雲眼神微妙地掃了他一眼。
他還在回想著剛才再遇那位“陌生人”的事,墨色風衣掠過他身邊時,帶著那股熟悉的沉沉暗香,幾乎是瞬息間便勾起了他的回憶。
見他沒搭理,黎子宵繼續小聲嘀咕:“還是她比較喜歡剛才那種類型的?那還不如喜歡哥你呢,那家夥感覺跟個女鬼似的……”
“咳,”正在出神想著對方的暮從雲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你老提他乾什麼?”
被他哥反應嚇了一跳的黎子宵茫然地眨了眨眼:“我、我也不知道,可能因為這大熱天的他穿得太奇葩了?”
“而且不知道為啥,剛路過他那下我總感覺陰森森的,有點嚇人。”
“到現在我都有點涼颼,就我一個人這樣覺得?暮哥你有感覺嗎?”
“說起來他走的時候我好像還和他對視了一眼,不會就是那時候……!”
沒救了,暮從雲和他著急忙慌捂嘴瞪眼的表情對視三秒,默默給自己戴上了耳機。
不過看見黎子宵搓著手臂上雞皮疙瘩的動作時,他的良心還是微妙地痛了一下。
總不能讓他告訴黎子宵,你感覺到涼那是應該的,畢竟這大熱天的出門,為了消暑,他可是特意在包裡裝了隻小鬼出來當移動空調。
至於剛才的那位……
他靠在椅背,輕眯起了眼,看向車外高懸的太陽。
不巧,他還真的和那人有著一麵之緣。
……
三個月前。
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暮從雲關掉手機上的導航,閒庭信步地拐了條偏僻的巷子裡麵去。
這小巷被環繞在一片廢棄的樓房裡,四周上了年頭的住宅都空蕩蕩的,門窗大開,時不時有冷風灌入,發出些尖銳的咆哮聲,好似有誰藏在這些廢棄的樓房間哭泣。
身邊的空氣開始慢慢地降溫,收縮,像是被一個巨大的抽氣泵抽離了這片地區,一瞬間就能讓人感到窒息,天色像是自上而下籠罩的一塊巨大幕布,陰陰暗沉下來。
他的目光追隨著遠處攀岩爬壁的一道血紅色身影,腳步不停,嘴裡也沒鬆開奶茶的吸管。
身手矯捷,能像蜘蛛俠一樣飛簷走壁、上躥下跳,剛好上一個給他打工的執念入輪回投胎去了,這位新人簡直是他們家新鐘點工的不二人選啊!
暮從雲嚼著齒間珍珠,眼睛發亮。
似乎是感受到了活人的氣息,那身影倏然轉過頭來,入目的是一張血色猙獰的臉,女人的脖子軟綿綿的,像是被什麼吸食掉了內裡骨血,隻剩一張薄薄的皮接連著她的頭顱和身體。
她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兩排尖銳獠牙。
二人就這麼隔空對視著,暮從雲甚至抬手和她打了個招呼。
他已經預想好了見麵的開場白。
女鬼被成股的陰氣籠罩其中,顯然也看見了來人,她自紅豔唇角擠出一道陰森森的笑容,幾個躍起,就穿過那些個廢棄屋宅,往青年的身上撲來。
很好,現在是第一項體力測試,他家院子大,彆墅的外牆清理起來可是一道大工程。
暮從雲沒放開手中的奶茶,他微微側身,禮貌地讓她擦著自己的脖頸過去。
見一擊不成,紅衣女鬼扭動著隻剩一層皮的頭顱,再次衝上前來,伸出尖利的爪子就往青年脖子掏去。
不錯,很有活力。
暮從雲這麼想著,身體也很自然地再往右邊晃了一晃。
那道尖銳可怖的爪子再次被輕飄飄地躲閃過,女鬼低啞地嘶鳴一聲,通紅的眼睛死死定在暮從雲身上。
她沒有從獵物的身上感到名為“恐懼”的、可以滋長陰氣的負麵情緒。
青年好像隻是要伸展腰骨,隨意地在無人小巷裡左右搖擺,他步履從容地往前走去,手裡的奶茶也快要見了底。
於是這一人一鬼就這麼“僵持”在並不算長的巷子裡,一個尖叫著瘋狂進攻,一個動作悠閒地躲閃,到快要走出巷子前,暮從雲才將他那杯奶茶裡的珍珠都吸完。
他將空杯收入袋子,回頭準備看上氣喘籲籲的女鬼一眼。
很好,體力測試很過關,暮從雲愉快地敲定了第二道工序,那麼接下來就是……
他目光還沒移動一半,眼尾的愉悅就倏然消散——耳邊的空氣中忽然傳來了些細微的動靜。
——有人來了!
暮從雲將扭到一半的頭快速轉回前方,當做什麼也不知道地繼續往前走,女鬼不依不撓地追上前來,就在她麵露欣喜,以為自己終於可以奪走這個無視她的家夥的小命時——
一把長刀自天而降,釘入了她伸出到一半的掌心中。
“啊——”女鬼口中爆發出尖銳的咆哮聲,通紅著一雙眼眶不斷掙紮,奈何那把長刀將她整隻手都釘死在了地上,像是什麼定海神針,讓她動彈不得,於是她隻好憤恨地轉動著目光,死死盯著眼前逃離的獵物。
那長刀就落在他的身後,破風之聲利索有力,暮從雲聾了才聽不見,他腳步一頓,肩上就被一隻憑空出現的手按了住。
“……”
他唇角一抽,無奈地轉過頭去。
卻在看清來人樣貌後,停在原地愣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