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麵對裝扮後與昨日大不相同的陸離,張角麵無異色,好像早有預料。
是早有預料還是事先通過氣這都不重要,麵對這種情況,心照不宣就是最好的應對方式,非要解釋那才尷尬呢。
難不成你要對人家解釋說:彆看我昨天誇了你一大堆,還讓自己孩子跟著你出去長見識,但實際上我就是認為跟在你身邊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情。
今年是中國東漢熹平三年,也是公元174年。
在這一年,吳郡司馬孫堅募兵千餘人,助州郡破殺許生,這事可能沒多少人知曉,許生是誰可能也沒人知道。
穿越之前的陸離就不知道,但他現在倒是知道了,許生,於熹平元年舉兵起義,“眾以萬數”,算是黃巾之前的一場小型起義。
當然了,朝廷不會將其稱為“起義”,他們將其批判為“造反”。
除此之外,同年有一件事情是比較有名的,曹操正是在這一年被人舉薦做洛陽北部尉,造出了“五色棒”。
而陸離這一年被自己不靠譜的親爹托付給張角後,扮作童子跟著對方四處傳教。
你要說親爹不靠譜,人家心裡門清,之前那一句“亂世,說來就來了”,再度讓陸離懷疑他們之間到底誰是穿越者。
可你清楚之後的做法就是將親兒子送給未來的造反頭子,這種事情不覺得離譜嗎。
張角做的是什麼,是傳教。
什麼地方最容易傳教,自然是那些人們活不下去的地方。
人一旦沒了活路,造反都敢,更何況信個教呢。
張角這位大賢良師,他是屬於有本事與忽悠共存的一位宗/教/領/袖。
而且陸離覺得對方真的有點天賦異稟在身上的,他總能在一片艱難中找到最為艱難的地方。
你平生所見最令人作嘔的存在是怎樣的呢?
這個令人作嘔,是物理意義上的那種惡心到讓人忍不住要吐。
陸離為了種地堆過肥,用樹葉、青草、雞/屎、人的排/泄/物,親自處理的那個過程,第一次經曆的時候他真的吐得死去活來。
可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習慣了也就那樣了。
在現代的時候陸離還是有點潔癖的小青年,到了古代,他自認已經進化成無所畏懼狀態。
可現在,事實證明他實在是傲慢了。
張角所謂的符水,有的純粹就是給一個心理安慰作用,但有的是真的加進藥去了。
陸離知道這個的時候,都不由懷疑張角跟自己的父親是不是有什麼不正當關係,不然這種宗教機密怎麼就這麼大咧咧的給自己知道呢。
不過很快他就想清楚了,他就算知道了這些又能怎樣呢,符水是真的還是假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真的很想活下去,而他們也真的快活不下去了。
距離那場轟轟烈烈的黃巾起義還有10年,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陸離曾經想象過難民的摸樣,他也曾在電視上見過難民的摸樣,
但電視劇裡麵最狼狽的難民,恐怕都要比這個時代生活在受災區的普通農戶好上千百倍。
電視劇裡的難民衣衫襤褸,陸離見到的農民衣不蔽體。
電視劇裡的難民麵黃肌瘦,陸離見到的農民像是骷髏架上披了一層皮。
空氣中彌漫著奇怪的腥臭味,像是混雜著各類排泄物、嘔吐物,甚至是血肉腐爛後冒著膿水、長滿蛆蟲的屍體,你想象得到的、想象不到的……
有的人四肢瘦小的不像樣卻挺著一個大大的肚子,這並不是孕婦,這是病人。
具體的病因說與不說沒有區彆,因為大肚子也好、全身皮包骨頭也罷,他們很多人生的其實都是同一種病——窮病。
這種病是輕易治不了的,符水治不了,皇帝也治不了。
這些人或許會成為10年後那場大起義中的一員,或許壓根活不到10年後。
他們不讀書、不識字,他們不知道一場農民起義造成的影響與意義所在,但他們對生存有著最本質且深刻的認知。
他們忍無可忍下會獻出自己僅剩的存在——生命,去做這個世界上最勇敢也最絕望的掙紮、反抗與發泄。
但這裡麵並不全是求生的美好,向往生存的人們也會成為扼殺彆人生存的劊子手,刀尖對準的會有地主豪強,世家名門,更會有與他們一樣的存在。
傳教完畢的張角走到他的身邊:“多魚,在想什麼?”
從一開始的渾身刺撓到現在,陸離已經習慣了從這位未來造反頭子口中聽到自己的小名:“他們隻是想要活下去,怎麼就這麼難呢。”
陸離是這樣說的,但他並非真的不知道原因,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他甚至可以說的比所有人都全麵。
天災人禍、土地兼並,生產力低下,封建王朝的局限性,小農經濟下的缺點——生產力水平低,抵抗天災人禍的能力弱……
可知道問題與解決問題是兩回事。
換一個王朝就能解決問題嗎?
不過是周而複始。
可就算治不了本,好歹也能治標。
正是這一次次的農民起義,正是一個個被農民起義衝垮的王朝,正是一次次的改朝換代,告誡著後來者屬於人民的力量,讓他們不敢隨意傷害、不敢置之不理。
可人們從曆史中吸取的唯一教訓,就是他們永遠學不會吸取教訓。
所以他們還是會傷害,還是會置之不理,然後就是又一個王朝的出現。
這些東西他不會對張角說,可有些話不必說,態度中好像已經流露出了什麼。
張角有些驚訝的看著這個友人托付的孩子,士人們見到這個場景總是哀歎民生多艱,然後會不自覺的將視線轉移到君王、轉移到臣子、轉移到自己未來要如何如何改變這種情況。
可是從陸離的話語中,從陸離的眼神中,張角看到了一種很特彆的力量與認知。
比起那些將黎庶視為弱者、認定他們的所有不幸來源於君主群臣,認為他們隻能被更聰明、更高一層的人幫助才可以擺脫麵對的困境。
陸離看起來在認可他們本身的力量,他眼中帶著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張角覺得那東西迷人又危險。
該如何解讀它呢,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可張角覺得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東西。
或許那可以解讀為——對人民群眾的力量可以衝毀一切的信任。
不是有了智慧的人領導後他們才有那種力量,而是他們本身就擁有力量,智慧的人從來隻是借助他們的力量、而非給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