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婦沒有讓人撅過彆人的土地,隻讓人撅過,我們府自己的土地。”
她沒忍住,內涵了一句。
朱棣感覺,有被內涵到。
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他假意咳了一聲,而後含糊道:“老五他,不容易。他這個人,性子急了點,心卻不是壞的。你們……咳咳咳咳咳,平日裡多理解他一點。”
徐妙容:?
知道你偏心,但你先彆急著偏。
朱橚不容易,難道他們就容易了?
誰不知道,靖難四年,他朱橚苦。可朱橚苦,他們就不苦了?有的人,能在苦難裡開出花,有的人,卻能在彆人的苦難上開出花。
這個彆人,是他們。
安王府門前沒寫冤大頭,朱棣的腦門上,倒是寫著“我偏心”。
她算是知道了,朱家盛產雙標。而朱棣,就是最雙標的那個。
但,話又說回來,誰讓人家朱橚好命呢?作為朱棣僅存於世的親兄弟,朱棣不偏心他,偏心誰?
想到曆史上,朱棣對朱橚那些明晃晃的偏愛,她就覺得,糟糕,好像血壓又升高了。
“是呢,周王不容易。所以他打到我們家門口,我們王爺,也沒說什麼。”
悠悠地,她“共情”了一句。
朱棣的臉,唰地一下,就紅了。
紅完,又覺得尷尬,隨口扯了一句“知道就好”,他感覺,臉好像更紅了。
索性看向另一個弟弟,以期掩蓋自己的尷尬。
然而待看見弟弟神色平靜,眉眼落落,心,猛地揪了一下。某種叫愧疚的東西在心底裡生根發芽,他難得軟了聲音,一邊自己找了個蒲團坐下,另一邊又招呼弟弟弟媳:“都是一家人,站著怪生分的,都坐下吧。”
等兩個坐下了,平複了一下心情,他像是拉家常一般,說了一句:“朕怎麼聽說,你們府上還問平陽王府討了鹽?”
“確有其事。”
“確有其事。”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朱棣挑了挑眉,沒說什麼。
倒是徐妙容,頗為驚訝地看了朱楹一眼。
朱楹的眉眼陡然沉了下去。許是覺得那個“討”字太刺耳,他眉間略有諷意,開口,卻端的是大義凜然:“平陽王妃當著應天諸命婦的麵,許下承諾。我們府上前去取鹽,不過是全了她的情誼罷了。”
“她的情誼?”
朱棣又笑了。
氣得。
“你當朕真不知道應天這些個人的脾性?你們兩口子,既然能從旁人手中拿到鹽,緣何不一鼓作氣,再問人家要些錢?種地做什麼,種地不累嗎?能站著把錢賺了,為何要蹲著?”
“臣弟倒是想呢。”
朱楹好似也笑了。隻那笑,不及眼底。
似是自嘲一般,他對上朱棣的眼,“可臣弟要了,彆人,就會給嗎?”
……
殿裡忽然有些安靜。
朱棣的神色,變了又變。
許是有些心虛,他難得閉了嘴。
起身,站在朱元璋的牌位前,他歎氣,而後,“二十二弟,朕知道,你也不容易。可朕,又能好到哪去呢?”
“他們都以為,朕這個皇帝,好當的很。可這個皇帝,當真好當嗎?朕是被他們逼上皇位的。靖難四年,我朱家子孫,各個自顧不暇。國庫已經空虛,宗室裡頭這麼多張嘴,朕也愁得很。朕何嘗不想讓你們這些兄弟都過好?可,什麼樣的好,才算是好?”
“給了這個,又怕短了那個。給了這些,又怕想著那些。朕容易嗎?朕也不容易啊!”
半真半假地輸出了一通,朱棣好像真的走心了。
他轉過身,拍了拍朱楹的肩膀。
“你成家了,原先允炆侄兒定下的歲祿,是有些不夠。這樣吧,朕額外加恩,多允你們一成祿米,就放在下旬的恩賞裡。”
朱楹沒接話。
徐妙容琢磨這話,應是在說,下個月大封群臣時,多給他們家一成米。
可,放在下旬的恩賞裡,這話怎麼聽著,像是一次性的?
畢竟,大封群臣,並非月月年年都有。
一次性,這可不行。
一成祿米,隻夠塞牙縫,這是,打發叫花子呢?這法子,治標不治本,她可不稀罕。
想著機會難得,覷著朱棣神情,她主動開了口:“其實,臣婦和王爺一直都知道,陛下不容易。”
站在朱棣的角度共情了一回,她又半真半假道:“正是因為知道陛下不容易,臣婦和王爺,才不曾開口向陛下訴說自個的難處。可,難處不說,就不存在嗎?”
“陛下,你是天下第一英明神武人,天下事,沒有一樣能逃得過你的眼。安王府是何情況,臣婦不說,相信陛下心裡也明白。”
朱棣……他假裝不明白。
他就笑笑,不說話。
徐妙容沒轍,隻得繼續發動攻勢:“若說臣婦為什麼要種花,源頭還在陛下身上。那回在徐家,陛下點醒了臣婦。年紀輕輕,有手有腳,的確不能總想著問彆人要錢。這不,臣婦明白過來了,自個想出路了。”
“有這回事嗎?”
朱棣假裝自己失憶了。
徐妙容在心裡罵他死裝,嘴上道:“臣婦的大嫂和大哥,都能替臣婦作證。”
好麼。
朱棣裝不下去了,這才假裝終於想起來的樣子,敷衍:“哦哦哦,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
“臣婦,想同陛下打個賭。”
“什麼賭?”
“都說長兄為父,在臣婦和王爺心中,陛下便是像父親一樣的人。臣婦相信陛下,因此想請陛下,給臣婦一個機會。”
“什麼機會?”
“臣婦想試一試,看看這一萬株花木,究竟能不能賣出去。”
“若,賣不出去呢?”
“賣不出去,臣婦從此再不提這茬,是餓死是窮死,絕不多問陛下張一次口。”
“若賣出去呢?”
“若賣出去了,臣婦從此,亦不問陛下張一次口,不管是餓死還是窮死。隻求陛下,允臣婦於花木一事上自主。”
“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盤。”
朱棣麵帶不願,想諷刺,你在想什麼好事,醒醒吧,彆做夢了。轉念一想,不對啊,這個賭,明明有利於他。
他的贏麵很大,優勢,幾乎是一邊倒的。
老爹雖然的確說了,朱家子孫不能沾手買賣。可他沒說,兒媳婦,或兒媳婦的陪房,也不能沾手買賣。
徐妙容與他打賭,若是他贏了,他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削減一份開支,隻用循著舊例,給安王府發額定祿米。
順便,殺一儆百,也砍了旁的親王的份例。
可若他輸了……
嘿嘿,他覺得,他一定不會輸。
應天府有一條花市大街,那一條街上,都是賣花的。人家祖祖輩輩賣花,她徐妙容一個才殺進來的,就想把花木賣出去?
想多了不是。
再者,若她真把花賣出去了,他也不是沒有彆的辦法。不讓人賣花難,可不讓人買花,可容易的好。
這買賣,不虧。
幾乎是幾個呼吸間,他便有了決斷。隻他也不急著應承下來,卻是看了朱楹一眼,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二十二弟,你覺得呢?”
隨著他最後一個字落下,徐妙容的目光盯死了朱楹。
她覺得,他應該不會跳出來反對吧。
一顆心悄悄提了起來,朱楹道:“王妃所言極是,一切全聽皇兄安排。”
“你們兩口子。”
朱棣搖頭,笑了。
這一次,是看熱鬨的笑。
想到被自己壓在最底下的那封折子,目光在兩口子身上逡巡了一番,他道:“你們兩口子,倒是婦唱夫隨。說起來,二十二弟,你遞上來的折子……”
故意拖長了音,不往下說。
朱楹的太陽穴跳了跳,“皇兄。”
朱棣卻擺手,不肯叫他往下說。
“外頭那些個傳言,朕是不信的。你們兩個把日子過好了,比什麼都強。”
徐妙容有些失望。
知道所謂的傳言是,她胡作非為,隻為了挽回朱楹的心。可,明明朱棣看熱鬨不嫌事大,眼看著要把折子上的內容戳穿了,卻又改了口,說了些有的沒的的?
難道,那折子上,寫的不是休妻?是她想錯了?
心中鬱悶,她問:“陛下還沒給臣婦準話呢。”
“朕允了。”
朱棣沒好氣地看了,實際是瞪了她一眼,又說:“但朕有個條件。十天,朕隻給你們十天。從今天開始算,若是十天之內,一萬株花沒有賣出去,你們便認輸吧。”
“陛下。”
徐妙容很想說一句,你怎麼這麼不要臉。花木種下去,是要時間的。她才把花木種下去,十天,花木能長大?
還賣花,她賣給鬼啊。
心裡頭很氣,知道他故意給自己使絆子,她的勝負欲也被激起來了。她發誓,十天,不,五天之內,她一定會把那些花木全部賣光!
“陛下放心,臣婦一定,不辱使命!”
“那朕就拭目以待了。”
朱棣依然樂嗬樂嗬的,他還調侃了一句:“實在不行,你再喝點假酒。”
從宮裡出來的時候,已是傍晚。天邊餘霞散綺,遠處青山黯黯。紅日西垂,又一骨碌墜了下去。徐妙容站在西華門外,心中很是不痛快。
到飯點了,朱棣這個摳門的,也不說留他們吃頓飯。
腹內已是饑腸轆轆,她恨不得立刻回到府上,填飽肚子。剛要上馬車,步子卻頓住了。
來的時候,她雖與朱楹共乘一車,可,她一上了馬車,就閉上了眼睛假裝睡覺。眼下,難不成,她還要裝睡?
不想和他同處一個空間裡,她轉過了身,心念一動,故意問了一句:“進宮前,王爺說的折子,是……”
本想說,是休妻的折子嗎,話到嘴邊,突然起了捉弄心思,便改口,道:“那折子上,都寫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