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至眼前的手掌光潔白皙,在日光照耀下泛起細碎的光。
宋蘿避開這隻手,提起裙擺緩慢起身,因長時間趴在地上腿腳發麻,稍微踉蹌了下。
沈洵舟收回手,唇角微抿,泛起一點淡淡的粉。
玉蘭花枝盛放在他身後。
正如此人的麵孔,如玉般潔白,心裡卻是極黑的。
將想殺裴勳的心思明明白白告訴她,便是遞來一個把柄,不過是想逼她與他站在同一邊。
如果真順著他的話應了幫他作證的要求,她識得繡中燕國情報的消息公諸於世,此時便真成了那顆引蛇出洞的石子。
更何況裴勳貴為士族,豈是一個小小栽贓便能扳倒的。
兩人爭鬥,最後死的不過是一個繡坊,以及她這個小小繡娘。
宋蘿眼睫顫了顫,手指捏緊裙擺:“豈敢談什麼喜歡不喜歡,隻是民女不明白,我究竟做了什麼,讓大人這樣懷疑我。”
沈洵舟眸光在她身上一寸寸掃過,帶著審視,卻似乎又隱隱夾雜著另一種意味。
良久,久到她以為這句不會再有應答時,青年忽然開口:
“我不止懷疑宋姑娘,繡坊內的所有人,我都查過。”
剩下的話他雖未說明,但宋蘿已經明白了,整個繡坊,隻有她是一個月前來的,沒有人際關係,沒有親人,無從查起。
因此便最為可疑。
曾經的種種試探有了解釋,但若隻是查那燕國奸細,為何要查繡坊?
除非......他在找人,那人是,一名繡娘。
這個念頭自心中升起,便像紮了根一樣,拽得她心口一跳。
若他在找一位繡娘,那一切便說得通了。
宋蘿克製住自己的神情,恰到好處地露出疑惑眼神,隨即不可置信地退了半步:“大人如此說,繡坊內......真有人做那通敵之事?”
日光傾斜,沈洵舟半邊身軀落入陰影之中,聞言輕輕勾了下唇,笑意沒入影中。
他轉過身,卻是道:“宋姑娘,該回衙門了。”
宋蘿隻好邁步跟在他身後。
穿過一個個長廊,牆那邊的絲竹聲、少年歡笑聲愈來愈近。
她此時才覺額上泛起一陣陣刺痛,伸手一摸,觸到一片硬硬的血痂。
好痛。
方才她便是頂著滿頭血與沈洵舟說話?一路走過來,倒也因為他這丞相身份,沒人敢看過來。
越往裡走,景色越是彆致,但這並不是出去的路。
她遲疑了一步。
而這微小一步,沈洵舟竟然察覺了,停下腳步,回身看向她。
宋蘿隻好道:“大人,這似乎並不是出府的路。”
“我知曉。”廊外柳枝被風吹動,一點綠意落在沈洵舟肩頭。
他目光落在她額前,語調極輕:“沿著這條路,可找到醫官,本官並非無理之人,待姑娘處理好傷口,再去衙門也不遲。”
並非無理之人?
宋蘿心中冷笑,如今不分青紅皂白帶她去衙門,逼她做偽證,便是有理了嗎?
麵上卻道:“多謝大人。”
沈洵舟便轉身繼續向前走,宋蘿追上去,與他並行,雙髻上的紅色發帶纏過他的手臂。
她捏緊手心,偏頭看向他:“大人如此懷疑我,是否因為我能看出那繡帕上隱藏的信息?”
不能就這樣去衙門,不能讓自己成為一枚棄子。
對上那雙極黑眼瞳,她毫不心虛,眸色清亮亮的:“若是如此,大人搜尋到的每張繡帕都可來找我,我定知無不言,以證清白。”
隻有當更大的利用價值蓋過此刻,沈洵舟才會放棄逼她作證,放棄讓她做那枚引蛇出洞的石子。
而且他一直在試探她,若隻是一味回避,難免會被他盯的更緊,倒不如主動表明自己願意幫助他,讓自己看上去毫無隱瞞。
心口微微跳起來。
前方繞過一個拐角,沈洵舟停下腳步,正欲開口。
宋蘿來不及避開,被欄杆一撞,差點摔進湖裡。
居然是一個水閣。
幾名少年正圍成一片,飲酒作歡,絲竹之聲灌耳,湖麵停著兩方小舟,岸邊聚滿了人。
手臂微痛,傳來一股極大的拽力,天旋地轉,有人將她從欄杆前拉回來。
眼前似乎還是那片碧綠的水,眨了眨眼,宋蘿才看見麵前的手掌,掌心隻有兩道紋。
沈洵舟放開手,盯著她蒼白的臉:“宋姑娘怕水?”
扶著柱子,宋蘿仍覺心臟狂跳,輕輕點了點頭:“少時在家鄉曾遇一場水患,自那之後便十分怕水,方才多謝大人。”
若他查過自己的戶籍,應當早已知曉此事。
一場水患,足夠摧毀任何證據。
果然沈洵舟神色並不意外,指尖點了兩下欄杆:“那姑娘可要當心了,這欄杆並不穩。”
他伸手招來一個人,那人背著醫箱,站在水閣之中,隨時候著。
是醫官。
參與春宴的都是官家子弟,受不得半分傷。
醫官伸手引宋蘿在一旁坐下,拿出傷藥紗布,為她處理傷口,動作熟練而謹慎,甚至一句話也沒有多說。
額前傳來沁涼,藥香彌散,長長的紗布在腦後繞了一圈,總算將那可怖的傷口遮住。
醫官道:“姑娘此後莫要碰水。”
宋蘿抿起唇,向外掃了一眼湖麵,岸邊聚著的人少了些,各類華衣幾乎花了眼,有幾位少年走上水閣。
方才因差點落水而起的心跳未平,在胸腔重重跳著。
剛剛那一眼,她看到了那位大人,正在人群之中。
回憶起他看過來時那涼薄的一眼,記憶中那隻蒼白而骨節分明的手,拾起繡帕時臉上的笑意,讓她為他做事時的暗脅神色,猶如附骨之蛆,席卷而來。
必須要找個機會見到他。
她伸手摸向胸口的平安鎖,今早幼妹看過來時的神情在腦中閃過,她目光落在那截欄杆缺口上。
得製造一場落水意外,方能從沈洵舟的視線中暫時脫身。
沈洵舟已然走過來,影子覆在她身上,腰間環佩撞了一下:“好了?”
醫官訕訕點頭:“回沈相,這傷口乃是磕碰所致,並無大礙,隻是之後莫要碰水,不然這傷口怕是要惡化......”
話音忽頓,幾位官家少年簇擁過來,帶起一陣暖風。
“沈相大人!您也來了春宴,好巧啊。”其中一位少年揚了揚手中的弓箭,“早就聽聞您箭術超群,來玩否?”
話落,他看了眼坐在一旁的宋蘿。
這眸光意味明顯,宋蘿默默起身,退到一邊,為他們騰了位置。
於是幾位少年將沈洵舟圍在中間,眉眼飛揚,嘰嘰喳喳,麵上皆是意氣風發。
而她往後退,離那截欄杆隻剩一寸距離。
沈洵舟被人群擋住,看不出是什麼神情。
最外圍的那名少年幾乎擠到她身邊。
宋蘿捏緊手心。
要跳嗎?此時是最好的時機,若是錯過,便隻能這樣跟著沈洵舟去衙門了,再想見到那位大人,怕是更不易。
深吸一口氣,她再退了兩步,找到那個欄杆缺口,從這裡滾下去,即便落河,也隻在邊緣,水不會很深。
正要動作,腰側忽然傳來一股大力。
背後欄杆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宋蘿眼瞳驟縮,眼前場景迅速遠去,身體重重墜下去,湖麵涼風吹起她耳邊碎發。
有人,推了她一把。
眸光最後捕捉到的,是沈洵舟向她看來那眼,他罕見地皺起眉,身體向前走了兩步,似乎是要來拉她。
她下意識想張口,喉間卻灌入一口水。
耳邊聲音開始模糊:“有人落水了!這是哪家的娘子?快救人呐!”
宋蘿不會水。
那時家鄉發了水患,洪水宛如一隻猛獸,頃刻間便張嘴吞了整個村子,那水是黃色的,帶著沉沉泥沙。
第一個吞掉的是村長,然後是隔壁家的李嬸,然後是越來越多的,許許多多的人。
發水時她在山上撿藥草,幼妹跟在她腳邊,軟軟地蹭她,字音含糊:“餓,餓。”
原本躲過一劫,但她在家裡還藏了錢。
她將幼妹安置好,獨自下山,向著洪水中的家而去,有人喊著逃命,有人被水卷進漩渦。
好在她們的房子在高處,水還未完全淹沒,宋蘿爬上樹,又順著枝椏爬上房頂,慢慢向下爬。
她的錢藏在最底端的牆角。
等她爬下去,裡麵已經徹底被水灌滿了,她一隻手扒著窗戶向下望,想看看錢有沒有被衝出來。
結果看見了父親的屍體。
他順著水浮起來,在屋裡蕩來蕩去。宋蘿幾乎能想象到那時的場景。
洪水來了,他驚慌萬分,來到這個屋子裡想要拿完所有的錢逃走,但係著錢的紅繩子卻怎麼也解不開,那是她特意係的,隻有她一個人能打開。然後水越淹越高,他舍不得這些錢,用力拽著紅繩想要拉開,直到水淹沒口鼻,終於來不及了。
他被淹死了。
一股快意填滿了宋蘿的胸腔,她笑起來,笑出了聲,笑得用力咳嗽,喉間泛起火。
笑夠了。她最後看了這屍體一眼,順著原路爬了回去。
幼妹還在等著她。
胸前的平安鎖發起燙意,令她驟然清醒。
涼意灌入手腳,她嗆了幾口水,胸腔泛起刺痛,努力揮舞手臂,嘗試著向上遊。
不能死在這裡。
她還要去見那位大人。
腰間攬過來一隻手,力道很穩,宋蘿聞到一股極淡的檀香。
長時間的窒息,意識開始墜入黑暗,她順從著求生的本能,抱住了那人的腰,將自己死死壓入他懷中。
那人身軀僵了一瞬,手臂伸開,似乎是想推開她。
宋蘿抱得更緊了些,臉貼上他的脖子,連腿都纏了上去,交叉著環住他的腰,兩人幾乎毫無距離地貼在一起。
那人頓了頓,終究還是沒推開她,帶著她向上遊,青色裙擺與藏藍色衣袍交織在一起,宛如向上勾起的小尾巴。
片刻後,眼前一亮,破水聲,岸上眾人的焦急喊聲,一同傳入耳中。
宋蘿總算得以呼吸,使勁咳嗽起來,一抬眼,便對上一雙極黑的眸。
是沈洵舟。
他眼角眉梢亦都是水,水珠流過唇中間那顆形狀姣好的唇珠,沒入唇縫。
心中思緒飛轉,她仍貼著他的脖子,小聲道:“大人,方才被人一撞,我才落入水中。”
岸上的人已來伸手拽他們。
沈洵舟還沒開口,懷中一空,宋蘿已被人接了出去,有人圍過來,聲音惶恐:“沈相大人,您沒事吧?”
脖間的熱意似乎還殘留著,他伸手去觸。
在水裡的眼淚,居然也是燙的嗎?
他抿起唇,向宋蘿看去,一雙眼瞳浸了水,竟是多了幾分風情。
宋蘿被幾個婢女圍著,接過遞來的手帕,擦拭著額上的水,碰到傷口,她輕輕皺起眉。
沈洵舟被人裡三層外三層地圍在中間,看不到半分影子。傳來些“沈相您快去更衣,莫著涼了”“沈相何必親自去救那娘子”“還好沈相您沒事”之類的話。
當時裴勳麵色極冷地說了送客,可沈洵舟自然地又在這裡逛了半圈,像是在逛自家園子,此時圍過去的,不止是官家子弟,還有一些裴府小廝。
不由自主地想到裴勳方才所說那句話,丞相之位,的確權勢滔天。
婢女看到她額上的傷口,驚道:“娘子頭上這傷看著像是新傷的,怕是碰不得水,我去拿些乾淨衣物與巾帕來,娘子隨我到後麵廂房去更衣吧。”
宋蘿點點頭,提起裙擺跟上。
那婢女拿來了一套自己的衣物,道:“娘子,這是我之前洗淨了的閒置衣物,我們身形差不多,還望娘子莫要嫌棄。”
這衣物卻看著並不像閒置,用心嗬護過,上麵傳來一股馨香。
宋蘿心中升起一絲疑惑,待看到婢女討好神色時,終於明白過來。
因為沈洵舟親自下水救了她,所以在她們眼中,她與沈洵舟關係不同尋常。
宋蘿接過這衣物:“多謝,不知娘子何名,過幾日我必將歸還。”
廂房內泛起一點煙塵氣味,似乎許久未住人了。
那婢女笑道:“莫要客氣,我叫香春。”說著她便轉身,“娘子先換衣物,我在外麵候著。”
宋蘿叫住她,眉眼帶了一點極輕的笑:“我與沈相大人原本是要去應崔大人的約的,隻是忽然落水,沈相那邊怕是難以脫身,待換完衣物,我便先去告訴崔大人一聲。”
香春“哎”了一聲:“我方才在那水閣還看見崔大人了,隻是似乎看見有人落水,便避開往茶閣那邊去了,裴大人特意交代過崔大人喜靜,方才怕是沒看清落水之人是沈相大人。”
宋蘿捏了下手中衣物,麵色如常:“不礙事,我即刻便去一趟,隻是此事甚密,還望香春姑娘莫要告訴他人。”
聽到此話,香春點頭,諱莫如深地跑開了。
宋蘿迅速換好衣服,一路上避開人,找到茶閣,裡麵水霧升騰,隻坐了一個人,身形清瘦,正在煮茶。
那人聲線溫柔,似是帶了笑意,對她道:“過來幫本官磨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