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車禍是2011年揚明市的重大事故之一:摩托車車主酒駕闖紅燈當場死亡。不僅登了報紙頭版,監控畫麵後來還被拿去當交通安全宣傳的反麵例子。
原本曲葵應該在酒吧裡演出,然後在星期一升旗時從同學口中得知這個事故。
曲葵想起許一宴周一時會請假,雖然理由是病假,但沒準是因為這場車禍。
“一共二十七。”
藥店營業員把大號創可貼、碘伏和棉簽裝進透明塑料袋裡,遞給曲葵。
2011年還沒完全普及微信支付,曲葵從兜裡拿出一張五十付款。
她怪自己不該多管閒事,自己的事都應接不暇了,還有心思去管彆人。這要放以前她多半會視而不見,但經曆曲林酗酒的那些年,她就沒辦法視而不見,手腳比腦子先做出了行動。
曲葵接過營業員遞來的找零,背著許一宴的書包,提著東西走出去。旁邊有家便利店,她又進去買了瓶常溫礦泉水和一罐鐳射紙包裝的水果糖,站在台階上尋找許一宴。
看熱鬨的人快散完了,救護車和警車也相繼離開,十字路口上散落的玻璃碎片和乾涸的一大灘暗紅色血跡。
許一宴坐在圓球石墩上發呆,從曲葵扶他坐那到現在,他都保持這個狀態,像一個靜止的人偶。
曲葵站在他身旁好久,他無所察覺。垂著頭,黑色睫毛在臉上落下一道陰影,隨著眨眼輕輕顫動,說不出的脆弱與孤寂。白色校服袖口出沾了一大片泥汙,估計是跌倒時候蹭到的。
“喝點水吧。”曲葵把礦泉水遞到許一宴眼前晃了晃。
許一宴沒反應。
“彆發呆啦。”曲葵把礦泉水瓶貼在他的臉。感受到涼意,許一宴機械抬頭,眼裡沒有神采,白皙乾淨的臉頰上落了灰。
一開始許一宴的眼神很戒備,聚焦後看見是她,才接過。
許一宴啞著聲說了“謝謝”,擰開,仰頭猛喝好幾口,來不及咽下的水順著唇角流下,擦過滾動的喉結,隱入脖頸。
曲葵第一次看到許一宴這麼狼狽脆弱的樣子,像隻落難的鶴。
許一宴一口氣喝了半瓶,曲葵遞過去兩張紙,他拿走擦掉下巴上的水。動作緩慢,眉眼微垂,將眼中的疏離和冷淡都掩去,溫順起來。
曲葵內心產生了一種微妙的波動,想起自己,不由歎口氣,索性好人做到底,蹲下去拉他的手。
許一宴皮膚在暖風中依舊很涼,曲葵觸碰上去,仿佛火遇到雪。還沒來得及做出下一個舉動,便覺手上一緊,許一宴反手攫住了她。
他神情已恢複沉靜,聲音冷如雪鬆:“你要做什麼?”
他攥得緊,曲葵一下沒有掙脫,吃痛道:“幫你處理傷口,流血了。”
許一宴才感覺手臂傳來灼燒般的痛。先前他滑倒時用胳膊扶了一下樹,一中的夏季校服是短袖,皮膚擦著樹皮留下兩條創口,此刻還有血珠滲出,他一直沒察覺。
“不用管我,你先走吧。”
他鬆開她,用手把血抹去,冷白皮膚上出現幾道矚目的血痕。
曲葵見狀擰起眉心,可手臂主人卻滿不在乎,還在用指甲抓著傷口。
“彆撓了。”曲葵直接把許一宴手拍開。
許一宴被打得有點懵,抬頭看向她。沉默期間曲葵擰開碘伏瓶蓋,用棉簽蘸取給他傷口消毒,哄小孩似的:“聽話,小心感染。”
她頂著那張臉,用長輩口吻說話,根本就沒有說服力,許一宴鼻腔中發出一聲似笑非笑的氣音。
曲葵聽出他的嘲笑,也不生氣:“笑什麼,你彆不信,我小時候跌倒破皮我爸都是這麼給我處理的。”
許一宴清了清嗓:“……我知道。”
避免許一宴會疼,曲葵動作很輕,低頭在傷口處輕輕吹氣,許一宴始終一聲不吭望著她動作。兩人在某一刻離得很近,曲葵紅潤的嘴唇眼瞅著快懟上許一宴皮膚。
“好了沒?”被曲葵吹氣的那一小圈皮膚一陣陣癢,如同病毒一般向周圍蔓延,許一宴略低頭,聞見曲葵發絲上的煙酒味。
貼上大號創可貼,曲葵把塑料袋裡的東西全部塞許一宴書包裡,拉上拉鏈才還給他:“你離校後沒回家嗎?”
許一宴抿著嘴唇,用“你是不是把垃圾也扔我書包了”的懷疑眼神看了她幾眼,才發出一個鼻音:“嗯”。
曲葵感到驚訝:“所以你到現在還沒吃完飯?!”
這都八點多了,不餓嗎?學習也要有個度吧。
許一宴通過曲葵表情讀懂了她的想法,“我不餓。”
說完,他故作停頓,問:“你買那些東西花了多少錢?”
意思是要把買藥的錢給她。
“可我餓了。”曲葵沒接這茬,“學神,陪我吃晚飯吧。”
許一宴噎了一下:“什麼……?”
什麼狗屁稱呼。
讓他有一種小學生玩角色扮演的尷尬。
曲葵看他反應那麼大,心想像許一宴這種男生自尊心強極了,肯定不樂意讓她請客,就改口:“不對,我是想讓你請我吃飯。”
許一宴沉默了幾秒:“走吧。”
小吃街的夜生活已經開始,燒烤攤和麻辣燙坐滿了人,劃拳碰杯,空氣裡彌漫著很重的油煙味,激烈笑聲的高分貝在衝擊耳膜。
這讓兩人紛紛失去食欲,最後走進一家看上去裝修簡潔的小吃店,分彆點了米酒湯圓和鮮肉小餛飩。
許一宴看著老板娘端上來的那個小碗,直徑還沒他巴掌大。許一宴知道自己這是被曲葵忽悠了:“原來你是小鳥胃啊,喝木瓜涼水就能飽。”
曲葵伸手拉牆壁風扇的開關,說得挺理直氣壯:“我減肥。女孩子都喜歡保持身材。”
“你不需要減肥。”許一宴很不理解,“你已經很苗條了。校花。”
曲葵被他叫得一愣,勺子裡的小湯圓又掉回碗裡,啪塔一聲。
看到她吃癟,許一宴唇角才幾不可聞地揚了揚。
真記仇。
一直到吃完東西,兩人都沒說話。
許一宴去付款,曲葵站在店外等他。一個人時,被壓下去的煩躁又開始蠢蠢欲動。
想抽煙,曲葵把手伸口袋,空空如也。
曲葵原本煙癮不大,因為總用尼古丁來緩解情緒,久而久之形成一種腦信號。每當不順心時,大腦就告訴她,該抽煙了。
她在想該不該去買包煙,拿手機查看時間,有一條新消息。
:D【我們找個時間談談?】
曲葵不知道該回複什麼,半響打字:【不了。】
許一宴付完錢走出來,站在她身後的台階上,稍稍低頭一瞥,看到手機上程渡給她發的消息。
許一宴:“你在和男朋友聊天嗎?”
曲葵差點把手機摔了。
她把手機揣進兜:“不是,隻是一個朋友。”
許一宴又問:“那你有男朋友嗎?”
曲葵猝不及防,被口水嗆到:“啊?”
許一宴拍曲葵背幫她順氣:“不能問嗎?”
“我隻是……沒想到你會對這些感興趣。”
除了體育課,每次她看許一宴的時候,他都在學習,既不主動和女生說話,又不參與男生之間的討論。
曲葵一直以為,許一宴這朵高嶺之花對什麼都不感興趣。
許一宴揚眉,很直白地問:“你是不是覺得,我是那種隻會學習的傻瓜?”
“哪有的事。”
實際上正好相反。
曲葵想:當然我這輩子都不會告訴你,我曾經喜歡過你。
許一宴不緊不慢地“哦”了聲,說:“你的回答呢。”
曲葵身高一米六八,在同歲大部分女生中算是比較高的,但是許一宴站在身側,才發現對方比她高出老大一截,曲葵需要微微仰頭才能看到許一宴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他注視她,和那時她落入漩渦時的表情很像,都是目不轉睛地,略帶著打量的意味,但十分認真。
如果再靠近一點,曲葵也許就能從許一宴墨黑眼眸中看到自己羞赧的神情。
曲葵見他沒有開玩笑的跡象,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
“我還以為你有男朋友呢,”許一宴聲音保留著一些少年的稚氣,清澈悅耳:“剛聞到你身上的煙酒味了,你抽煙,還喝酒?”
“是啊。”曲葵低頭聞聞袖子,心想肯定是在酒吧裡沾到的,她不做解釋,隻是假裝驚訝,“糟糕,被你抓到把柄了。你可彆告訴老師我是壞學生。”
許一宴頷首,不知道信沒信,隻說:“那我們扯平了。”
曲葵瞬間理解他的意思,忍不住一笑,目光神采熠熠,像落進去星星。
“行啊。”
既然你我都見過彼此秘密,不如為對方保守。
兩人回家路徑一個朝南一個向北,不是朋友也不是情侶,所以都沒有逛街的想法。曲葵往家的方向走去,三步後回頭。
“許一宴,周一見。”
許一宴駐足原地,白衣服融入夜色,顯得繾綣溫和。
他說:“周一見,曲葵。”
後來曲葵才知道,這個夜晚,他們第一次見到彼此掩藏在厚重外殼下的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