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船(1 / 1)

墜入你的星球 驚折 5915 字 2個月前

我們趨行在人生這個亙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裡涅槃,憂愁纏滿全身,痛苦飄灑一地。我們累,卻無從止歇;我們苦,卻無從回避。

——《百年孤獨》

**

二零二零年四月,潼林市。路麵堆積一個月的雪融化後,氣溫回升,天空澄澈得仿佛剛用水洗過。

“曲葵,你真的考慮清楚了嗎?”

辦公室,西裝革履的男人雙手交疊放於辭呈上,他對麵,曲葵一身黑色長裙,外麵套了件黑色的羽絨服,長發也是墨一般的黑。

張鳴深深吸了一口氣,擠出笑容:“你的事情我有所了解,這不是你的錯,沒必要在意彆人說什麼。”

暖氣開得太足,感受不到冷意,甚至有些悶。曲葵沒拉羽絨服拉鏈,脖頸一截雪白襯著五官更驚豔絕倫,指尖的殷紅,唇上的猩紅色像攝人心魄的罌粟,冷而空的眼神,落不進去任何人。

張鳴見她在發呆,又叫她一聲。

直到這時,曲葵才從無機質的遊離狀態中恢複一線生機。

“張總,我考慮好了。”她很快恢複鎮靜,在精致妝容的掩蓋下,看不出半點親人離世的痛心。

“苦口婆心說這麼多,你怎麼還是油鹽不進。”張鳴見她雷打不動,又換了種說法,“你這幾年為公司出勞效力,業績每個月都是第一,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而且你馬上就升職了,沒必要在這種節骨眼上因為一點小事就自毀前程,真的不值!”

說得激動時,他想去拉曲葵的手。

換做彆人,多半會為升職升薪感到高興,但曲葵依舊無動於衷。

除了她自己,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這是我深思熟慮的結果。”曲葵抽手躲開,低垂的眼眉中透著疏遠和冷淡,“給公司造成負麵影響是我不對,經理這個職位想必還有比我更適合的人選。至於遭受職場霸淩,我沒有任何想法也沒感到難過。畢竟人的性格差異導致說話處世有所不同,我能理解。就這樣,您繼續忙,我走了。”

說完她拿包起身離開,全程沒有多看張鳴一眼。

張鳴望著曲葵背影,心底湧起不甘。

他追求曲葵三年之久,送花送禮送人情,冰雕的心恐怕都捂化了,曲葵還是那麼不領情,連一個笑臉都不願意給他。張鳴上前抓住曲葵纖細胳膊,試圖做最後掙紮:“好歹共事了這麼多年,明晚和大家一起聚個餐,怎麼樣?”

曲葵看著張鳴發蠟抹多燈下顯得油亮的頭,胃腔中冒出一絲惡心。

她甩開攥住自己的手,沒刻意隱藏語氣中帶著的討厭:“沒這個必要。”

辦理完離職手續,乘地鐵回家,路上,曲葵刪除手機裡關於公司的一切信息。

如果不是為了幫曲林還債,她根本不會在十九歲時輟學,不會提前麵對烏煙瘴氣的社會。

她一點都不喜歡現在的人生,且有種難以克製的厭惡。厭惡陷在黢黑無光泥潭中,妄圖通過抓住什麼來獲得改變卻什麼都無法改變的自己。

倒水時,曲葵喜歡的一隻馬克杯從手中滑脫,她看著滿地水漬和瓷器碎片,情緒好像才在這一刻後知後覺傾瀉,逐漸塞滿整個大腦。讓她痛苦地痙攣,窒息地呼吸,被迫地去認清那個事實——她唯一的親人也離她而去。

母親在十八歲毫無預兆地消失,這個並不算穩固的家庭開始分崩離析。一個月後,她隨著調職的父親搬離老家,從南到北,橫跨整個中國。

十九歲時曲林染上賭博,每天都有催債和貸款的電話打來,父女終日吵架。曲葵住校期間,曲林整日把自己關在家裡借酒消愁,妄圖逃避現實,不僅丟了工作,債務還在高額利息中越滾越大。

對酒精的過度依賴侵蝕曲林的器官,最終也徹底將他殺死在大雪夜晚。

這一年,曲葵二十六歲。年夜前夕,潼林市大雪紛飛,兩人因曲林喝酒大吵一架,發酒瘋的曲林六親不認,爭執搶酒瓶時指甲在曲葵小腿上劃了幾道口子。曲葵憤怒摔碎酒瓶,被他趕出家。

沒想到是最後一麵。

或許,她解脫了。

做筆錄的警察對曲葵說:“目擊者是跑長途的客車司機,死亡時間淩晨六點三十一分。當時整個人埋在馬路旁邊的雪堆裡,露了一隻腳出來。救出來的時候,人已經沒氣了。”

“人體血液中酒精濃度很高,路邊監控拍到他自己摔進去,身上沒有傷口,酒後喪失知覺凍死,是個意外事故。”

“……我知道了,謝謝。”

耳鳴,暈眩。

曲葵注視曲林如若入睡的麵容,他的後半輩子隻有死了才最安靜。曲葵順著牆沿蹲下去,寒冰一樣的溫度從脊背爬上她的大腦。胸腔中劇烈的心跳足以證明她還活著,可她仍有種強烈的,變成行屍的感覺。

“請節哀……”警察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後麵說了什麼,曲葵一個字也沒聽清。

高興嗎?沒有。

難過嗎?也沒有。

隻有一種麻木,哪怕刀捅進身體,血管破裂,五竅殷紅,好像也就那樣,不痛不癢。

偏偏這個時候,該死的催債電話又打了過來,提醒她一切並沒有因為一個人的離世而結束。

真的,解脫了嗎?

曲葵醒來。

客廳沒有開燈。

濃鬱黑色裡參著雪花狀的雜亂斑點,眼前一條條白線雜亂無章地抽搐。這兩個月來,她總是不分晝夜坐在地上靠著沙發睡著,然後被這個夢魘住。

死循環一般重複上演。

曲林這一下走得真是乾淨利落,毫無留念。隻有她一個人被困在過去,沒有人可以傾訴。

曲葵打開燈,蜷縮著,雙手抱住膝蓋,試圖讓蒼白燈光溫暖自己。

曲林下葬後,潼林的房產也被法院強製執行,她添上這幾年的存款,才勉強結清債。

整理遺物時發現一本比她年紀還大的相冊,橘黃的硬殼封麵都褪了色,牡丹花下方寫著家和萬事興。曲葵翻開,看見曲林和林語邱的黑白合照,照片上的兩人郎才女貌,穿著西裝和旗袍幸福微笑。

他們一定不曾想過,家庭會在未來的二十多年後支離破碎。

曲葵一頁頁翻過,在將近結束時停下。

家庭相冊裡有一張不屬於一家三口的照片。

——一個男生的背影,寬鬆的校服外套使他身材看起來更加消薄挺拔。

照片像趴著或者蹲著拍攝,仰視角度讓他雙腿看起來筆直又長。可能是攝影人手抖或比較急的緣故,背景幾乎糊成了一條條綠色,間隙裡摻著細碎的金色光點,根本看不出拍攝地點。

偷拍的。

曲葵一眼看出。

她心生好奇,取出照片察看背麵。以為能看到名字,但隻有右下方用碳素筆寫著一行日期:

2011.10.31。

這是相冊的最後一張照片。

**

“咦,這裡原來還有人住嗎?”開鎖師傅騎著電瓶車過來的時候,曲葵坐在行李箱上,牛仔短褲下的腿修長,身後是用脫落的灰磚舊瓦和一大片枯死的爬山虎。

這副死氣沉沉的圖景裡,她是唯一的生機。

“剛搬回來。”曲葵翻開打火機蓋子點燃香煙,夾在塗著朱紅指甲油的指尖,深吸,再緩慢吐出。

繚繞煙霧將她裹住,墮落又野性。

曲葵昨晚到揚明,鑰匙生鏽扭斷在鎖孔裡隻能去賓館住一晚,在認床失眠折磨下做了無數噩夢。醒來回想夢境內容,隻能依稀想起一張模糊的臉,有一雙比水珠還清透明亮的眼睛,幽幽凝望她,似淚非淚。

十七歲的回憶被剪得零零碎碎,東拚西湊,始終沒能想眼睛的主人是誰。

“是你要換鎖吧。”開鎖師傅是位中年大叔,頂著一蓬斑白雞窩頭,背著臟兮兮的工具包,身上工作服也沾滿灰,口中叼著一根軟中華。說話時,煙灰隨著嘴唇抖動簌簌下落。

“嗯。”

曲葵把煙踩滅,眼前一陣暈眩,低血糖犯了。上班這幾年為了給曲林治肝病,她從來不吃早點,其餘兩餐也是能省就省,結果弄出這麼個不大不小的毛病。

她從衣服口袋拿出兩顆水果硬糖,撕開包裝含在嘴裡。

“喲,這麼咋大勁啊,鑰匙都擰斷了。”師傅看到鎖孔樂了,從工具包拿出螺絲刀,擰鬆鎖頭上的螺絲,“鎖太鏽了,隻能換新的。”

曲葵說好。

天氣又悶又濕,曲葵北方待習慣,早已不適應揚明天氣,昨晚蚊子咬的包被她撓得流血。

她去便利店買了瓶六神花露水,擰開蓋嘩嘩往小腿上倒。

師傅聞見味,轉頭一看,眉皺起來,勸說道:“姑娘,你這……也太浪費了吧。”

曲葵不理睬,繼續手頭動作。

“你們這些小年輕,都聽不進去勸。”師傅見她不聽,搖頭。

瓶徹底空了曲葵才停下來,隨手扔了玻璃瓶,見它滾落在牆角,發出悶響。曲葵蹲在不知被哪條野狗刨了一地土的花壇上,就著滿手的花露水,摸出煙來點著。

很快嘴裡也一股花露水味。

附近安靜又嘈雜,死寂中隻有蟲在叫,師傅扭頭看曲葵那副喪家模樣,心裡也升騰出一股煩躁,便開始自言自語。從兒子結婚生子到談情說愛最後到備戰高考,曲葵在一旁沉默著聽他講,後來在錘子電鑽嘈雜響聲中,捕捉到去世二字。

曲葵動作停下來:“誰去世了?”

她抽出一根煙遞過去,師傅接過夾在耳後,想了一會兒,說:“名字想不起來,我隻記得是揚明高中的學生。”

曲葵點煙手指驀地一顫,大拇指被滾燙的火苗灼燒。她低頭摩挲泛紅的指尖,沒有多餘表情。

“生病?”

“不是。”鎖已經換好,師傅用手背抹了把汗,關門用鑰匙試開。來回試了幾次,他說:“其實吧,不知道死沒死。”

曲葵挑眉。

鎖沒什麼問題,師傅點上煙,接著說:“失蹤。不過知道的人很少,八九年了吧,那小孩要是真的還活著,應該和你差不多大。”

八九年前曲葵還在揚明讀高三,她從未聽說學校裡有人失蹤,那就是搬走後發生的事情。

生啊死啊的事情她不想了解太多,因此隻是淡淡地“哦”了聲。

老房子打掃乾淨已是兩周之後。家中一切如舊的擺設,光斜射進來,灰塵張揚飛舞,時常讓曲葵萌生出還在過去的錯覺。從搬離那天起,這裡的時間好像靜止了。

夜晚,曲葵吃下安眠藥,聞著撲鼻的消毒水,聽著窗外瘋叫的蟬聲入睡。

哪怕她曾見過死亡,同齡人失蹤去世的消息還是如同一根針,總是不分場合冒出來,用不痛不癢卻難以忽視的力度刺痛她的心,讓她輾轉難眠。

安眠藥發揮作用,意識逐漸遙遠。那張臉再次浮現,隔著一簾觸碰不到的白霧,曲葵極力想要看清,都以失敗告終。

**

噩夢纏繞,曲葵恍惚驚醒。

劇烈失重感席卷全身,向下一摸空空如也。

她在飛速下墜!

啊啊啊啊啊啊!!

曲葵發出一串尖叫,但聲音好像被什麼看不見的氣體吸收了。

強風撲麵,她睜不開眼睛,揮動手臂什麼都抓不到,眼角的生理鹽水化作巨大氣泡向上漂浮,像煙花爆炸成無數彩色線條紛紛下墜,到地麵時變得黯淡。

在夢境裡,人隻要落到地麵就會醒來。

撲通!曲葵重重跌入水裡,鹹苦海水頃刻湧入鼻腔,掠奪她肺部的空氣。

身體向黑暗下墜,她睜開眼睛,看著頭頂漸漸變遠的明亮光芒,奮力擺動手臂向上遊去,直至飄浮在海平麵上。

蔚藍的天空中拖著很多深藍色粗線條,雲是油畫斑駁起伏的質感,正一幀幀緩慢移動。

她身下是由玻璃珠彙聚成的海洋,一望無際,深不見底,在日光下閃耀著彩虹色的光。

這場景,迷幻得像個童話。

曲葵猛掐一把大腿,痛得連連抽氣。

如果不是做夢,那她這是來到了哪個維度?

她爬起來,動作間玻璃珠在身下不停翻滾,發出沉悶單一的聲調,曲葵穩住平衡,撿起一顆觀察。

好像很多年前小賣部售賣的彈珠氣泡水裡裝著的那種。

真是青天白日活見鬼。

曲葵扔掉玻璃珠,閉上眼冷靜了一會,開始尋找出口。

剛才玻璃海深不見底,現在又淺得隻能沒過腳踝,曲葵蹚水一般行走不知多久,沒發現疑似出口的地方。

她迷失方向,惱怒對著天空大喊:“有人——嗎?!!”

沒有回應。

不知多久過去,曲葵抹了把臉,四處張望。一成不變的海平麵上飄著什麼東西,上邊樹立一大一小兩片白色直角三角,在浪花間時隱時現。

再近點,她才得以看清。

那是一艘藍色小帆船,帆下站著一個人,衣著上百下黑,背對著她,身板挺得筆直。

曲葵連忙招手,“喂——救——命——這兒有人!”

船上的人聽到她叫聲,倏然轉身。

好像是個男生,背著光,看不清臉。隻見他收起帆,劃著槳。很快,小帆船搖搖晃晃停在曲葵麵前。

天光中,男生俯身,朝她伸出手。

曲葵毫不猶豫抓住。

男生胳膊看著沒有太多肉,實際勁很大,一把將她拽上船。曲葵落在堅實的木板上,感到頭暈目眩,抱著船舷喘息。

男生一言不發,居高臨下看了她半晌,才轉過身去放下船帆。

風呼啦啦地吹,桅杆來來回回地搖,小帆船緩緩動了起來。

片刻,曲葵按著胸口,驚魂未定:“你是不是也被困在這了?你知道怎麼才能離開嗎?”

男生不語。

“怎麼不說話?”曲葵疑惑抬眸,視線穿過兩片被風鼓起的船帆之間。

看清男生外貌時,她乍然怔住。

夢與記憶裡同樣模糊的臉漸漸與眼前這張重合,最後變得格外清晰深刻。

額前細碎的劉海,仿佛載滿露水的淺黑瞳孔,抿唇時讓人敬而遠之的疏離,白襯衫袖口一圈黑邊,胸口上印著熟悉的logo,繡著黑字,如果曲葵沒記錯的話,應該是:揚明一中。

那樣乾淨清冽的氣質,想必人生中見過一次就很難忘卻,看到臉的那一刻,曲葵就認出了他。

許一宴。

她曾暗戀過的對象。

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