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川(1 / 1)

酉時末,天像倒過來的秋水湖。

青鈴鈴今日穿的是身湖水藍色的繡銀芙蓉畫裙,人修長窈窕,頭戴女冠,額貼花鈿,宮眉斜飛入鬢,雙頰桃暈生香,在梅府角門前盈盈一拜。

“‘解舞腰肢嬌又軟,千般嫋娜,萬般旖旎,似垂柳晚風前。’①”管家唱著詞走出來,笑著將青鈴鈴上下一瞧,拊掌道,“青哥兒,你點這樣明麗的淡妝倒是彆樣的好看。”

青鈴鈴丹唇一抿,花兒似的笑了,反手將身後的人拉出來,說:“李管家,這就是我先前派人來跟您提過的那位點妝郎。”

裴溪亭在青鈴鈴身側站定,捧手道:“李管家好。”

“這模樣……著實太出彩了些。”李管家的眼神在年輕人麵上打量片刻,總覺得似曾相識,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青鈴鈴不是個不容人的,李管家便揶揄道:“我說青哥兒,你讓他在身邊,也不怕被搶了風頭。他這身段氣度,說是哪家的貴人都成。”

這話就是疑上了裴溪亭的身份,青鈴鈴“嗐”一聲,笑著說:“鄴京這麼大,生意還能都讓我做了?我也吃不下啊。不過您真是雙火眼金睛!”

他摸了把裴溪亭的臉,坦率道:“他是光祿寺少卿家的三少爺,手頭拮據,所以出來找個不顯眼的活計。您千萬幫他瞞著些,否則要是讓他家知道自家少爺出來給小倌兒點妝,怕是要把他打死了。”

在鄴京,像光祿寺少卿府這樣的不是什麼顯貴門庭,不受重視的少爺小姐的確不會太富裕,出來掙錢花也不稀罕。

李管家吩咐下人將裴溪亭挎在肩上的小木箱取下來檢查,客氣道:“裴三公子切莫見怪,外頭的東西要入府都需得檢查一番。”

何況如今府中還有貴客,雖然外人不知,但也半點不能疏忽。

“查物搜身我都配合,身份憑證也在箱子裡。”裴溪亭說。

李管家見他還算懂事,便笑了笑。

搜檢完畢,小木箱重新回到裴溪亭左肩,幾人一道入了角門。

李管家前頭帶路,路上問裴溪亭:“你姨娘可是姓步?”

“正是。”裴溪亭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李管家認識姨娘?”

“認識也不認識。當年仙音坊的舞娘步素影傾城一舞,可謂名動鄴京啊,看官們說她是水仙一樣的美人,都叫她‘波上靈妃’。那會兒不僅有許多貴人想納她回府,宮裡的舞樂坊也想要她,卻沒想到她最後嫁了個七品主簿。”李管家偏頭看了眼裴溪亭,感慨道,“如今兒子都這麼大了。”

裴溪亭淺笑著說:“若姨娘知道時隔這麼多年,當年人海潮潮中竟還有李管家記得她的舞,必定心存感激。”

寥寥一句,既捧了步素影的舞令人難以忘懷,也捧了當年觀舞的賓客長情,清新自然,不卑不亢。李管家笑了笑,看裴溪亭的眼神柔和了三分。

青鈴鈴見狀暗自鬆了口氣,李管家是自小照顧梅絳的人,在梅絳跟前很得臉,他對裴溪亭印象好,是件好事。

到了後院,李管家讓小廝引青鈴鈴去月洞外的水亭,轉身帶裴溪亭往廊下去,沒注意青鈴鈴擔憂地望了裴溪亭一眼。

到石桌前站定,李管家說:“大人不愛熱鬨,是以今夜隻請了三兩好友,說是過壽,其實就是朋友間吃杯酒,說說閒。青哥兒去了後頭,你就在這裡等他,方便途中給他補妝。我讓人給你送吃的來。”

裴溪亭瞥了眼後頭那張漏窗外的粉白薔薇,心中稍定,頷首道:“多謝李管家。”

李管家擺手示意裴溪亭坐,思忖這孩子規矩懂禮,無需他時刻盯著,便說:“我還得去廚房盯著菜樣,先走了。”

“李管家慢走。”裴溪亭目送人離開,隨後打開箱子,取出備好的筆墨紙硯,鋪紙作畫。

俄頃,小廝將盛著一盤瓜果、兩碟零嘴、一壺茶水的托盤放在桌子一側,瞧了眼裴溪亭筆下,不禁誒了一聲,“這花好眼熟。”

他抬眼朝前頭那張漏窗一望,後頭正是折條生枝的薔薇。

裴溪亭抬眼,見這小廝生得濃眉大眼,身形修長,體態輕盈,薄衫勒出倆胳膊的肌肉——不像尋常小廝。但梅絳出場很少,他暫時猜不準這人的身份。

“這畫如何?”裴溪亭問。

小廝識字,但不愛詩詞文章,現下也不能摛藻繪句,便說:“就像牆外的那幾枝飛進了你這紙上!”

“這是極高的評價了,謝了。”裴溪亭低頭繼續畫。

小廝抱臂杵在原地,好心介紹掙錢的法子,“許多好風雅的有錢人很樂意當冤大頭,甚至有為書畫傾家蕩產的,鄴京的畫館常能賣出天價,比你給青哥兒當點妝郎掙得多得多。”

裴溪亭說:“青哥兒出手也很大方,且為美人點妝就好比做一幅美人畫,也是一樁令人心情愉悅的趣事啊。”

“你們這些文人騷客,趣事真多。”小廝嘖嘖兩聲,還要說什麼,餘光忽然瞥見什麼,臉色一變,當即放下手說,“不打擾了,你慢慢畫。”

裴溪亭抬頭,客氣地說:“再見。”

小廝飛快地跑了,仿佛後頭有鬼在追。

裴溪亭低下頭,換了筆,在左側的角落欲落不落,“起個什麼名兒呢?紅衣,錦幛,粉腰……”

水亭中的音色還在婉轉,夜風吹得它更嫋娜,水麵蕩得它更清亮,裴溪亭跟著哼了兩句,想起《明月三五夜》裡的那一句“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

他默念著就要落筆,身後突然響起一道男聲,平淡低沉,如巍峨玉嶂。

“‘玉人來’,題名如何?”

裴溪亭手腕一顫,渾身汗毛直豎,走路沒聲音,鬼變的嗎!

“……正合我意。”裴溪亭落筆,寫出來的赫然是“裴溪亭”那筆結構方正、筆畫圓潤的小楷。

隨後,他擱筆起身,轉身看向來人。

是個十分高大的男人,目測淨高190,身材比例極為優越,更難得的是還有一張能與這幅好架子匹配的臉,長眉入鬢,鳳眼無波,古畫中人。皮相清雋,骨相貴氣,稱得上是這樣了的一張臉,左頰竟然還綴了一顆紅痣……操。

好帶勁兒。

裴溪亭眼皮微挑,眼神滑落,不受控製地剝開了男人的衣服……這簡直是理想中的人體模特。

他見過的帥哥不少,在倫敦讀美術的前後兩年也接觸過很多各國模特,但沒有見過這麼極品的美型帥哥。

美麗真是威力攝人的武器,裴溪亭手心發癢……想畫。不僅想畫人體,還想畫這張臉。

如果待會兒翻車,大帥哥有沒有可能答應他的遺願,讓他給自己畫一幅畫像?估計不能。

那還是先儘力爭取不翻車吧,裴溪亭垂下眼,捧手道:“在下裴問涓。”

“覆川。”覆川沒有回禮,走到桌邊看那幅畫。

清麗靈動,形韻兼得,先前“小廝”那句樸實卻極高的評價,半點不虛。

覆川喜歡有生氣的筆觸,因為他筆下形有十分真,魂卻隻得兩三分,無論如何都增添不了。也許是因為他對“感情”和“欲/望”都有些刻薄,它們也反待他小氣,讓他筆下隻有死氣沉沉,畫什麼都是有形無神的死物罷了。

“院裡有芍藥梔子牡丹睡蓮若乾,為何特請薔薇入畫?”覆川偏頭看向裴問涓,對方站在一旁一同看畫,聞言抬眼瞧過來,眼尾微翹,“因為我想吃酥骨魚了。”

“嗯?”

“薔薇露酒最配酥骨魚。”裴溪亭舔了舔嘴巴,饞了。

覆川想象一番,說:“倒是沒有試過。”

裴溪亭分享自己的經驗,“濃鬱的香料經過熬煮,酥骨魚汁水飽滿,一口下去味道十足的美,但葷腥到底容易膩口,此時若能配上一盞幽香的薔薇露酒——冰鎮更好,便是解膩又酥口了。隻是我自己的口味,覆川兄見笑了。”

覆川不見笑,“那依你之見,鄴京哪家的酥骨魚最好?”

“裴溪亭”鮮少在外吃飯,其中更沒有酥骨魚,裴溪亭哪答得出來?

覆川那雙狹長的眼睛正瞧著他,不專注也不輕視,不冷厲也不溫柔,平淡隨意的,卻自然有一種內斂的攻擊和強勢。這種不顯山露水的壓迫感讓裴溪亭心裡一跳,張口胡謅道:“依我,不賠樓的最好。”

覆川吃遍了鄴京的魚,稍一回想,“沒有聽過這家。”

“遠在天邊,”裴溪亭挑眉,“近在眼前。”

覆川意味不明地說:“原是裴老板。”

“我的酥骨魚很香,顧客絕對穩賺不賠。”裴溪亭大方攬客,“覆川兄若不討厭吃魚,改日可以來嘗嘗。”

覆川問:“不知裴老板在哪座寶地立業?”

裴溪亭指了指腦袋,說:“覆川兄若來得早,請提前找人到鴛鴦館的青鈴鈴那兒說一聲,我去彆地兒借爐灶做。”

“裴老板為了一單生意,真是努力。”覆川說。

“生意就是一單一單做起來的,況且若這一單做得好,說不準就能多覆川兄這麼一位回頭客呢。鄴京貴人多,我這樣的小魚小蝦不求大富大貴,隻想做點不賠本的小買賣,不愁吃喝,悠閒半生。”裴溪亭歎氣,“但做小生意,也是要本金的。”

他話裡有話,覆川明了,“你打算從我身上薅出本金?”

裴溪亭敞亮地說:“覆川兄在梅府來去自如,想必是位大人物,身上掉根金線就夠我的本金了。機會嘛,有幸遇見還不夠,要勇敢爭取啊。”

覆川看著裴問涓的眼睛,對方也直勾勾地瞧著他,瑞鳳眼掬著清泉水,表麵清潤卻不能見底,微漾的笑意也不知冷暖。

——一隻居心叵測的鳥兒,不甘心被籠子關押,又暫時打不開鎖鏈,於是內斂又大膽地向過路的貴客展示自己光輝漂亮的羽毛和大方喜人的性情,試圖攫取視線,借力打力。

覆川下頜微抬,本就幾乎要比裴溪亭高小半個頭,此時更顯得居高臨下。他凝視片晌,沒有錯過“裴問涓”的睫毛在那一息之間因為緊張而微微打顫的細小動靜。

——膽大心細,卻還不夠老練。

腕上的黑琉璃念珠滑落入手,覆川輕輕摩挲一二,覺得裴問涓的眼珠很像它,晶瑩剔透,又清光熠熠,但並不純淨,藏著算計和狡黠。

廊下安靜下來,夜風簌簌,月離於畢,滂沱之兆。覆川收回目光,說:“我有天下至美的薔薇露酒,端看裴老板的手藝值多少了。”

“我儘力。”裴溪亭懸著的心終於落地,側手示意,“若覆川兄不嫌,這幅拙作就當作你我初見的禮物,也算個信物。”

覆川瞧著裴問涓,慢條斯理地從腰間解下一枚粉白薔薇玉墜,“此物價值連城,千金不換,裴老板敢接否?”

裴溪亭瞧著那冷白指尖下的墜子,玲瓏剔透、雕鏤繁雜精細,問:“從前有人接過嗎?”

“這隻沒有,彆的倒是有幾件。”覆川晃了晃墜子,“有的人接住了,有的人沒接住。”

裴溪亭清楚,“彆的”不一定真是說物件,有可能是機會、考驗等,接住的人諸如梅絳一類,他們榮極,沒接住的人自然辱極。他不要功名利祿,門第榮寵,隻想保住屁/股,但不知在對方看來,“生意”無論大小是否都沒有太大的區彆?

裴溪亭伸出雙手,答:“敢。”

裴問涓的五官無疑是精致穠麗的,氣質卻偏疏冷,沒有半分豔俗,此時他低眉垂眼,下頜卻難以察覺地緊繃著。覆川目光向下,看見那雙抬起來的手並攏著,指尖微蜷,右掌心有一顆小痣。

覆川指尖一鬆,墜子落下,被那雙白皙的手掌接住,墜子下的雪穗結珠正好砸在那顆小痣上。

“啪。”

幾不可聞的一聲,裴溪亭聽得格外清楚。青鈴鈴的歌聲伴著風從耳邊吹過,迤邐著,覆川的眼神終於挪開,他凝滯的心跳隨著這一聲“啪”重新跳動。

裴溪亭合攏手掌,“多……”

聲音緊澀,他清了清嗓子,再次說:“……多謝。”

覆川居高臨下,問:“謝誰?”

裴溪亭眉眼如水,答:“謝太子殿下。”

深夜果然下起了雨,吹葉,卷荷,打芭蕉,廊下燭影晃動,一片朦朧昏黃。

梅絳走到太子身後,替他披上外袍,輕聲說:“殿下,莫著涼了。”

太子問:“敘白可養過鳥?”

梅絳搖頭,說:“不喜歡。殿下想養?”

“遇見一隻極漂亮的,不,”太子說,“他自己飛來的。”

梅絳問:“比之東宮的孔雀如何?”

“沒有孔雀那般晃眼,說是鶴,又不夠豔。”太子摩挲著念珠,“總之很好看就是了。”

“管它什麼鳥,殿下喜歡,養著就是了。”梅絳說。

太子說:“我瞧他有幾分凶性。”

“用鐵鏈鎖了腳呢?”梅絳說,“刑部牢獄裡多的是,您若要好看的,打條金玉鏈子也很適配。”

太子想了想,說:“那便少了風情。”

梅絳看了太子兩息,誠懇地說:“請恕微臣無能,不能為殿下解憂。”

雨勢滂沱,砸得屋簷劈啪響,牆角的丁香不堪摧折,被打殘了一葉,太子放眼望去,見那紫色萎靡垂下,淒豔豔的,卻到底沒有在綿綿細雨中素豔馥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