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涕蟲(1 / 1)

韋玄成隻在家裡待了一晚,第二日城門開時便已經騎馬離開,韋玄成這一走,直到第二個休沐日才重新歸家。

這期間,除了家裡人格外忙碌些,韋仁的生活依然平靜,就連街麵上也沒有什麼所謂的謠言傳出來,韋仁原本繃著的神經放鬆不少,還幫梅乘整理趙氏買回來的藥材。

直到有一日,騶縣最大的幾間商鋪外不知何時被人貼了白色絹布,絹布上用鮮紅的顏料寫著“皇帝非先帝親子”、“皇帝是朝廷裡的奸臣擅自立的”的事。

這幾家店鋪的掌櫃在看到絹布上寫的字後,險些當場飛升,一邊安排夥計驅散圍觀人群,一邊將絹布揭下來。有性子急的,直接把絹布扔灶台裡燒了,也有心態夠穩,身後有人撐腰的,揣了絹布去找背後東家。

衙署內的孫縣長惱恨非常,他得到消息不比韋玄成晚,也做了相應安排,最關注的就是縣城內的治安,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加緊巡視,沒想到還是讓人鑽了空子。

孫縣長把縣尉臭罵了一頓,讓他去平息謠言,該解釋的解釋、該查索的查索,又派人去請縣城內的大商家,準備提前敲打一下眾人,免得他們趁機哄抬物價。

騶縣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縣城內仿佛一夜之間冷清下來,即便有人經過街道,那落下去的腳步比起往日也要輕上幾分。不可思議的是,縣城內每個角落又仿佛都有人在談論那些傳言,上至官員下至乞兒,對皇帝家的事都有自己的見解。

就連學館裡尚未成年的學生們也無心學習,哪怕戚先生嚴厲禁止大家議論此事,學生們仍然在私下裡偷偷討論60歲的男人到底能不能生娃娃的問題——托謠言的福,許多人第一次知道,原來皇帝是先帝六十多歲生的孩子,如今還不滿十歲!

這個話題讓熊大寶同學做了一次焦點,因為他就是老來子,他是熊父54歲時生的孩子。

熊父雖然沒有先帝厲害,但也很了不起的樣子——在這個時代,能活到七十歲就是天選之子,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怎麼也算是天選之子的後備役了,更彆提還能成功孕育子嗣。就算是韋家這種不愁吃穿的人家,目前年齡在六十歲以上的也隻有一個二伯公而已。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想,圍成一群的學生堆裡,也不知道是誰,撲哧笑出聲:“是不是因為年紀大了,身體不好,才生出鼻涕蟲的?”

這話甚是惡毒,聽著卻又有幾分道理,再加上那個“鼻涕蟲”,不少人大感認同,隻是有含蓄點頭的,有低頭憋笑的,也有明目張膽大笑附和的。

熊大寶隻是隨大流講了自己是父親幾歲生的,沒想到因此被人揪住話頭,偏他的鼻涕這時候也湊熱鬨似地流下來,熊大寶習慣性地用力吸鼻子,發出的聲響引得原本沒笑的人也開始笑。

衛詢見熊大寶滿臉通紅,有些可憐他,便出聲為熊大寶說話:“這有什麼可笑的,先生說了,因彆人生病嘲笑彆人不是君子所為。”

這番話贏得部分人的認可,笑聲低了一些,但也有不以為然的。

孫賞就有自己的看法:“嘲笑同窗是不對,熊大寶這樣不停流鼻涕吸鼻涕,看得人惡……難受,他就一點兒錯沒有了?”

“你吃飯時我也沒見你說難受!”

“那是他家的菜足夠好吃,但這不表示我不難受!而且,既然是病就該好好醫治,我不信熊大寶自己就不難受!”

雙方互不相讓,竟圍繞著這兩個觀點辯了起來。

韋仁轉頭看向一直安靜做猹的韋世然,問道:“大兄,剛剛說‘鼻涕蟲’的人是戚豐嗎?”韋仁隻是聽聲音覺得像,也不敢確定。

韋世然正看得津津有味,被韋仁揪了一下,才側過頭來回答:“是戚豐吧,他的聲音最近突然變得尖尖的,以前不那樣。”

秦寧雙就在韋世然旁邊,聞言也轉過頭來,問:“戚豐怎麼了?”

秦寧雙嗓門不小,剛好辯論的雙方此時都沒有說話,秦寧雙的話吸引了眾人的注意。

戚豐也看過來,問:“我怎麼了?”他除了最開始那句話,後麵也在安靜做猹,不知道話題怎麼落到自己身上了。

戚豐問的是秦寧雙,秦寧雙示意他也在等韋世然的回答,韋世然伸出手指戳戳自家弟弟:“你說戚豐怎麼了?”

韋仁雖然入學有一陣子了,但和同窗們交流甚少,此時被看著,韋仁也不怯,對著戚豐確認道:“‘因為年紀大了,才生出鼻涕蟲’這話是你說的?”

韋仁的語氣特彆淡,不知道其他人感覺如何,那軟糯的聲音聽在戚豐耳中十分不舒服,戚豐不自覺蹙起眉頭,反問:“是又怎樣?”

“是的話……你就有大麻煩了。”韋仁聳著兩道淡淡的眉毛,特彆做作地搖頭道,“唉,真替令尊令堂傷心呀。”

戚豐被說得莫名其妙,一時也沒想好如何作答,最終隻憋出一句:“你胡說八道什麼?”

孫賞是個爽快人,他雖然不完全讚同戚豐的話,但戚豐是他“罩”的,孫賞自覺韋仁的話有挑釁到自己,代替戚豐出言詰問:“你想說什麼就直說,戚豐能有什麼麻煩?”

“皇帝可是先帝六十多歲生的,他那話嘲諷的可不止熊大寶和熊大寶的父親,連同先帝和皇帝也被他罵進去了。真有人計較的話,挨板子都是輕的。”韋仁在頸間劃了劃,對戚豐吐出五個字,“大不敬,當斬。”

十一歲的孩子已經曉得世情,何況孫賞他爹還是縣長,孫賞自然明白韋仁這話不假。

戚豐被韋仁嚇得小臉蒼白,強撐著口氣回嘴道:“我、我沒那個意思,你彆亂說!”

韋仁揚起下巴,豎著食指點點自己的嘴唇:“先管好你的嘴吧。”

韋仁的表情配上他說的話,把戚豐氣得臉色由白轉紅,韋世然看得怪不落忍的,扯扯韋仁的袖子:“你彆嚇唬他了。”

戚豐除了嘴巴壞一點兒,對孫賞狗腿一點兒外沒什麼其他討人厭的地方,何況他們午休時還要一起玩耍,韋世然不想大家的關係變得太僵,便替戚豐找補了一句:“至少他膽子很大呀。”皇帝對於韋世然是很遙遠的存在,但他明白皇帝是最尊貴的人,比他們魯國的魯孝王還要尊貴,而戚豐竟然敢說他的壞話!

韋仁承認:“傻大膽嘛。”

頭上忽然罩下一片陰影,韋仁的腦瓜頂被一隻大手按住:“你的膽子也不小,什麼話都敢往外說。”

韋世然被嚇了一跳,韋仁也揚起腦袋,對上戚先生的視線,韋仁十分坦然:“先生,我不覺得我說錯了。”

“先生也沒說你說錯了,隻是,你們都還小,朝廷的事不是你們現在該議論的。”戚先生指指戚豐,又點了幾個剛剛辯論得十分活躍的學生:“你們隨我出來。”

逃過一劫的人全以最快的速度竄回自己的座位,韋仁也回了自己的坐席。

熊大寶同樣坐回自己的坐席,神情沒有之前八卦時那麼靈動,但除此以外也沒有更多外露的情緒。

韋仁有些意外:“我還以為你被那樣說會生氣或者哭呢。”

“先生已經罰他們了。”

韋仁沒想到是這個原因,一時沒忍住,撲哧就樂出了聲。

熊大寶以為韋仁在笑他,剛剛的經曆畢竟不是什麼愉快的事,熊大寶沒好氣地癟嘴:“你也笑我?”

“沒有,就是覺得你這麼想挺好的。”

熊大寶的心情好了些,心頭不免也湧上一點兒委屈:“我看過大夫的,阿母給我找過三個大夫,我吃了好多藥,一點兒不管用。”

以這個時代的大夫數量而言,這個數字已經不少了,看來熊大寶家確實有儘力為他醫治過。

“我家有個大夫,醫術還不錯,你家裡人若是願意,我可以幫你問問他。”

熊大寶很心動,不過想起以往白吃過的那些藥,不免又有些喪氣,問道:“他能治好我嗎?”

“沒有大夫會保證一定能治好病人的病的。”韋仁拉起熊大寶的手腕,細細聽了一會兒,換了手繼續聽,“伸舌頭。”

熊大寶沒多想,直接伸舌頭。

韋仁又問了許多問題,連他晚上尿不尿床都問到了,儘管羞窘,且有的問題熊大寶也答不清楚,但也都儘力回答了。

熊大寶很熟悉這個流程,雖然其他大夫沒韋仁問得這樣仔細,但他明白這些問題都是為了給他治病才問的。

韋仁看著熊大寶圓嘟嘟的腮幫子:“可憐見的,都是樣子貨呀。”

熊大寶沒聽明白,他比較好奇另外一件事,熊大寶眼睛亮晶晶地問道:“韋仁,你會治病啊?”

“我又不是大夫。”他要敢給熊大寶開藥,不提彆人,熊大寶他爹媽估計得打上他們家的門,韋仁看看自己的小手,很是無奈。

韋仁隻是無奈,熊大寶卻是感覺自己被整個世界欺騙了,剛剛被嘲笑都沒紅過眼圈兒,這時眼睛裡卻漫上一層水霧。

韋仁連忙安撫:“我先問清楚你的情況,與梅先生說了,他才知道可不可以給你治,再說,要不要找梅先生治病,也要你與你父母決定。”

熊大寶被安撫住了,眨眨眼睛,把眼中的水汽眨掉:“那我回去問問我阿母。”

“不著急,我先問問梅先生。”

“你彆忘了啊。”

“不會忘的。”韋仁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最近不行,梅先生最近很忙。”不止梅先生,韋家的大人們都很忙,韋仁也不想這個時候給他們添亂,最重要的是,熊大寶這個不是急症,等等就等等吧,韋仁不甚厚道地想。

韋仁吃了幾天內容相似的瓜,唯一新鮮的消息不過是說皇帝是其母懷孕14個月生下的,傳消息的人大概想說這情況明顯不對,但普通百姓對此事卻並沒有質疑,相反,大家都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皇帝受命於天,有些奇異的地方才對嘛。

當然,除了這些源頭信息,其他各種離譜的傳言就沒斷過,韋仁無語的同時,對於造反的消息已經從擔憂轉變成麻木,韋玄成這時也終於歸家,還帶了三個人回來。

韋仁最先見到的是師伯凡願,凡願來韋家自然是受韋玄成之托,給眾人,主要是韋仁,講一講稻子是如何種的。

韋仁看得出來,凡願對於農事十分感興趣,這在讀書人中間不算多見,但也不算稀奇。這時候的讀書人很少有隻研讀經典的,大多都有自己的興趣愛好——不是那種隨便消遣的愛好,是會用心鑽研的那種。比如韋玄成,除了寫詩外,韋玄成還偏愛音律,會親手製琴。

凡願談起種植來也是滔滔不絕,並不因為韋仁年紀小就敷衍他,而且凡願十分細心,不僅講述了稻子的種植方法,還提前將注意事項記在竹簡上,以防韋仁忘記。除此以外,他還特地選了一些更加飽滿的稻種送給韋仁,並承諾,若韋仁遇到不解的地方,可以通過韋玄成給他帶信。

韋仁很感激凡師伯,也頗為驚訝,偷偷問韋玄成:“阿翁,今年還可以種稻子嗎?”萬一以後真的打仗,糧食是很重要的,撥出土地來種不知道能不能種好的稻子是個很冒險的舉動。

韋仁將自己的擔憂說出來,並表明,自己沒有大米飯也可以活得好好的。

韋玄成哭笑不得之餘也很欣慰二兒子的懂事,韋玄成摸著韋仁的頭:“今年家裡不種稻子,不過,你在院子裡種幾桶還是沒問題的。”

韋仁很感動,摟著韋玄成的脖子對他承諾:“阿翁,等我種出稻米,第一碗就給你吃。”

“那說好了,既然你決定要種,就不能半途丟開手。”

韋仁拍著胸脯保證:“放心吧。”

凡願隻在韋家留宿一宿就啟程回去曹縣,韋玄成帶回來的另外兩個人則是要常住韋家的——這二人是韋玄成雇來的僮仆,簽了十年僮約。

韋玄成以外的韋家人打量站在正堂中央的姊弟時,神色中都帶著一絲驚訝。不是因為據說身手很不錯的二人實在很年輕——一個20歲,一個13歲,而是,嗯,說得直白些,這二人,一個毀容,一個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