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米飯(1 / 1)

韋玄成的原配夫人喬氏在生韋元茹時難產而亡,韋玄成在喬氏去世一年後才續娶趙氏。

後院空白的這一年裡,韋元茹由喬氏的奶娘——宋奶娘和黃奶娘照顧,韋家後宅的事務也把持在兩個奶娘手中。

趙氏初到韋家,需要兩位奶娘幫扶,對二人也一向禮遇。三人的良好關係保持了四年,直到趙氏查出身孕,趙氏對家中人事進行調整。趙氏將喬氏名下的田地以及商鋪分彆交給宋黃二人打理,又讓韋玄成派懂計會的家僮去管理賬目,原本宋黃二人兼管的一些家中事務則被趙氏收回,安排給了其他人。

手中權力被分薄,宋黃二人自然不滿,隻是相比黃奶娘的不動聲色,宋奶娘將不滿擺在了麵上,在言談中總會帶出些趙氏不念舊情的怨怒。

趙氏起初還會容忍,直到宋奶娘開始在韋元茹耳邊說些挑撥母女關係的話,趙氏徹底與宋奶娘翻了臉。

奶娘名義上雖是奴仆,卻是個十分特殊的身份,韋元茹自幼失母,在世俗眼中,宋黃二人的地位堪比生母。正所謂“生則養,沒則喪”,趙氏身為繼室,她要是簡單粗暴地把宋奶娘趕走,那名聲就不用要了。

趙氏也不會這樣做事,她送了宋奶娘一百畝良田和一座宅院,把這一家子送去了大屯聚當地主。

這事聽著是挺風光,但在那個時期,除了可以入籍的“中民”身份外,宋奶娘一家的日子絕沒有在韋家過得滋潤。

黃奶娘見狀,十分識時務地表示自己精力不濟,家人無大見識,管理不好喬氏的田產,希望趙氏能派人來接手,隻求趙氏讓她繼續照顧韋元茹。

趙氏從未想過插手喬氏的嫁妝,見黃奶娘識趣,便把宋奶娘管理的喬氏的嫁妝一並教給她管理,卻也不再讓她貼身照顧韋元茹,而是在喬氏的僮使中提了一人照顧韋元茹,很快又請了一位寡居的女先生給韋元茹開蒙。

韋元茹那時已經五歲,正處於懂事又不懂事的階段,對於奶娘們的離開十分傷心,加上宋奶娘的話對她產生的影響,韋元茹一度不與趙氏說話,還和舅家告過狀,多少給趙氏添了一些麻煩。

好在趙氏還算有耐心,嫁過來後也沒疏忽過與韋元茹培養感情,再加上韋玄成從中緩和,母女二人最終還是和好了。

最初幾年,趙氏並不允許兩位奶娘往韋元茹身邊湊,直到韋元茹長到12歲,趙氏才放鬆了這種限製。無論是時常過來給她解悶的周大亮的妻子曹氏,還是求上門來的宋奶娘的兒孫,全由著韋元茹自行處理。

韋元茹對兩位奶娘雖不如兒時那般親近,卻也念著舊情,能幫襯的地方很少會推脫。

孩子重情當然不是壞事,但趙氏也不會多樂意韋元茹親近宋黃二人,若韋元茹真因周大亮的事對她生出怨怪之心,趙氏覺得自己一定會十分失望。

第二日,送走韋世然和韋仁,趙氏留下韋元茹,與她說了周大亮和曹九的事。

韋元茹仔細聽完事情始末,半晌後才歎了口氣,卻什麼也沒說。

趙氏見她這樣反而笑了:“年紀輕輕的,你歎什麼氣?”

“我知道曹九博戲的事,曹氏沒少往娘家貼補。”因時常與曹氏見麵,韋元茹對周曹兩家的事都有所耳聞。

“聽說曹家之前窮困,自從曹嬸子嫁給周大亮,有周家幫扶,曹家的日子才好過起來。曹嬸子說,曹九自小吃過許多苦,很是照顧他們弟妹幾個,沒想到後來日子好了,反而學起那些市井之徒,成天鬥雞走狗,不事正務。”說到這裡,韋元茹很是唏噓。

趙氏不以為意:“你覺得奇怪是因為見得少,位卑者忽登高位、窮人乍然富有後失了分寸的事比比皆是。不用往遠了看,你阿公做官後,你二伯公家的三郎就敢去插手賣酒的生意,若不是你二伯公為人明白,先行收拾了三郎,不知道以後還要惹出什麼事端來。”

韋元茹將趙氏的話在心裡過了兩遍,才說:“我明白,阿翁也常教導我們,任何時候都要擺正自己的位置。”說完,韋元茹看向趙氏,把話題扯了回來,“阿母既然已經查明新聚糧倉的事,與我說,是覺得我會為周家求情?”

趙氏不答反問:“你準備為周大亮求情嗎?”

“我想知道阿母準備怎麼處置周大亮和曹九。”

“周家負責新聚那邊的事不是一日兩日,既然有糧倉的事,必有其他的事,要看看他到底都做過些什麼。”趙氏如此說,就是不打算輕輕放過此事。

在韋家,犯了大錯的家僮會被送去鹽場,韋元茹不知道那裡到底有什麼可怕的,隻知道許多人進去就出不來了。韋元茹眼底閃過不忍,終是沒有開口。

趙氏沒錯過韋元茹的神色,說道:“若你舍不下周家,我也可以把他們一家交給你。”

出乎趙氏意料,韋元茹沒有接這個話,而是說:“阿母說過,做人可以糊塗,做事需要分明,我也想看看,周家這些年做過哪些事。”

趙氏和韋元茹在家中談論周大亮的事時,韋仁和韋世然正被戚先生叫到一邊教訓——儘管做了按摩,一個晚上的時間仍然不夠韋仁和韋世然的手臂恢複如初,兩個人的課業完成得七零八落。

戚先生對韋世然的訓話主要圍繞“量力而行”展開,還給他講了“荀吳圍鼓”的故事:“你雖翻完了所有的地,卻讓身體勞累不堪,不僅耽誤了昨日的功課,今天上課時你還在打哈欠,我今天講解的內容,你是不是也沒有聽進去?”

今天早上,韋世然被提前叫醒,儘管困得不行、胳膊和手也疼,韋世然仍然堅持完成了功課。韋世然自覺已經很努力了,不想竟被戚先生批評,很是委屈,忍不住辯解:“先生,我昨天翻地,手破了。”

“是啊,不僅累,手還破了,那我昨日對你說累了就歇息片刻,你為何不聽呢?”

韋世然眨巴眨巴眼睛:“是啊,我怎麼就沒聽呢?”

韋世然無辜又茫然的樣子十分可愛,戚先生心下好笑,麵上保持嚴肅:“你幫我翻地,我很欣慰,但做事要分清輕重緩急。”戚先生抬手摸了摸韋世然的頭,“世然啊,你是學生,學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學習,除非有極其重大的事,為其他任何事耽誤課業,對你而言都是得不償失。”

韋世然並沒有特彆理解戚先生的話,但也聽出戚先生是為他好,不被理解的委屈消散,隻剩耽誤功課的羞愧。

韋世然對戚先生揖禮:“先生,學生知錯了。”

“能來學館上學,你已經比這世上絕大多數人幸運,對於學業,萬不可懈怠啊。”戚先生又給韋世然講了講要善於聽取他人意見的道理,最後宣布了對他的懲罰措施,“下午的課,你就站著聽吧。”

這懲罰已然算是很輕了,韋世然鬆了口氣,心情放鬆下來,韋世然也有閒情關心弟弟了。

和強打精神的韋世然不同,韋仁早上根本沒有提前起床,一句“先生隻讓我背書,我已經背下來了”就把去叫他的毋憂給打發了,比韋世然多睡了足足半個時辰,對於韋仁這大膽行徑,韋世然真是又鄙視又羨慕。

順著韋世然的視線,戚先生也看向韋仁,問道:“你來說說,為何沒有完成寫大字的課業?”戚先生手裡剛剛一直垂著的戒尺也抬高了,尺頭正點在韋仁握著拳頭的小手上,顯然,若他答得不好,是要挨手板的。

韋仁眨了眨眼睛,那模樣與韋世然有幾分相似,但神色完全不同,果不其然,韋仁出口的話是:“因為我要量力而行。”為了表示自己不是在挑釁,韋仁還補充道,“先生,我隻耽誤了昨天的功課,今天上課,我聽得很認真。”

戚先生:……你可真會現學現用呀!

“好,這一點算是有些道理。”戚先生輕咳一聲,問起另外一件事,“你為何要騙人說沒有寫大字的功課呢?”

韋仁心下埋怨韋世然把這事禿嚕給戚先生,隻得乾脆認錯,還主動把拳頭打開,英勇無畏地說:“先生,我知道騙人不對,你打我吧。”

“既是明知故犯,便多罰你兩下,一共四下。”

韋仁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不應該是主動承認錯誤,所以懲罰減半嗎?

韋仁嚴重懷疑戚先生加罰的理由,但先生的戒尺卻是不等他分辨的,“啪啪啪啪”四下戒尺不停歇地敲在韋仁的左手掌心,韋仁的五官皺成了包子褶兒。

儘管上學沒幾天就被打手板這事有些丟臉,當日放學後,韋仁依然去了學館的後院,指著菜畦問:“先生,今天要繼續鋤地嗎?”看起來戚先生似乎已經把昨日他們沒鋤完的部分鋤了一遍了。

戚先生有些驚訝:“今天還想給我種地?”

韋仁點頭:“我今天少做一些,不會累著耽誤功課。”

戚先生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既然如此,你去地裡看看,有比較大塊的土,就用鏟子把土塊兒敲碎。”

韋仁將袍角彆進腰帶,又掏出一雙麂子皮的手套戴上,才拎著昨天用的木鏟往菜畦裡走。

戚先生看得直樂:“你準備得很齊全呐。”

韋仁得意地轉轉手:“阿母幫我準備的。先生,你準備種些什麼呀?”

“種些韭菜和菠薐,再有一些蔥和胡瓜也就差不多了。”

“韭菜好吃,但阿母不許我多吃,說臭。”

“你家中若有牛乳或者羊乳,可以煮些來喝,能壓住韭菜的味道。不過你年紀小,腸胃弱,確實不該多吃。”

韋仁和戚先生正說著話,院門處傳來人聲,二人聞聲看過去,韋玄成正笑著看向這邊,身邊還站著有些垂頭喪氣的韋世然。

看到韋玄成,韋仁歡呼一聲,扔掉鏟子就衝向韋玄成,隔著五六尺遠時,韋仁雙腳用力一蹬,縱身跳到韋玄成懷裡,特彆熱情地歡迎道:“阿翁,你回來啦!”

韋玄成張開手臂,不算穩當但特彆熟練地接住二兒子,韋玄成伸手拍了韋仁屁股一下:“穩重些。”韋玄成轉頭對戚先生頷首,“五郎頑皮,讓先生見笑了。”

戚先生瞟一眼韋仁的鞋子留在韋玄成外袍上的泥點子,又看一眼抱完親爹就跳下地,頭也不回重新跑回菜畦的韋仁,笑著搖搖頭:“少翁是來接韋仁的?”

“是,聽說他在這裡,就過來看看,可會打擾先生?”

“自然不會。少翁若是不急,你我手談一局如何?”

“正有此意。”與戚先生寒暄完,韋玄成拍了拍韋世然的後背,“做事要有始有終,去吧。”

韋世然今天沒受韋仁忽悠,不肯再來後院做農活,可惜,終是沒有逃過宿命——他一走出學館大門,就看到了韋玄成。韋玄成見韋仁不在,自然要問是怎麼回事,知道始末後便把韋世然拎來了後院。

好在,敲碎土塊比翻土輕鬆許多,而且做活時長也縮短到了兩刻鐘,韋世然和韋仁都不覺得太累。

在回家的路上,韋玄成問起韋仁:“你這是準備每天都去給戚先生做農活?”

“嗯,畢竟要一直叨擾戚先生。”

“孝順尊長”這種理所應當的事都能說出“禮尚往來”的意味,這論跡不論心的行事風格,饒是身為韋仁阿翁的韋玄成也頗嫌棄,韋玄成調侃道:“年紀不大,心思不少,想這麼多,小心長不高,你大兄在你這個年歲,比你高了半個頭。”

聽到韋玄成的話,韋世然挺起胸脯,睥睨地看著自家弟弟:“學館裡你最矮了。”

韋仁先是憐憫地看向韋世然,“大兄,你彆高興太早,說不定今年以後你就不長個子了。”

韋世然一愣,繼而大叫:“不可能!”

韋仁不理會韋世然,而是歪頭仰看著騎在馬上的韋玄成,裝模作樣地歎口氣:“我是阿翁的兒子,看見阿翁,我對長高也就不抱什麼期望了。”

“放——胡說八道!我身高七尺,哪裡矮了?!”

一米七的身高在這時候確實不算矮,但韋仁有自己的標準,韋仁指指韋玄成身後的許靖:“許叔這樣的才是偉丈夫呢。”

石大郎和許靖都在努力憋笑,全家上下也隻有五郎君敢這樣與家主說話了。

韋玄成若不是留的是短須,非把胡子吹飛,手裡的馬鞭遙遙指著韋仁:“本來給你帶了好吃的,這下沒了!”

聽到有好吃的,韋仁的態度立馬180度大轉彎,各種甜言蜜語不帶重樣地往外蹦,這一路,差點兒隔空把韋玄成的馬屁股拍腫,總算把韋玄成哄了回來。

終於,晚食時,韋仁在食案上看到一碗不同於黃澄澄的粟米飯或說好聽是有嚼勁兒說難聽就是不好嚼的糜子飯的、氣味十分香甜的、光澤十分誘人的、顏色沒有那麼亮白、形狀稍有殘缺卻也不影響其軟糯甘美的、韋仁上輩子吃慣了,這輩子卻連見也沒見過的——大、米、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