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窗叫崔玉書,二十六七歲,今年下場科考,春闈剛中的舉人,等著秋闈考進士。
濃眉大眼,人高馬大,穿著一身道袍也像個武將。
天氣愈發炎熱,連裴先生都不怎麼注重衣冠,最後的體麵就是沒衣不蔽體。
至於穿著背心短褂和七分闊腿褲的趙淩?
那是小孩子,小孩子怎麼樣都可以。
包括把頭發剃禿了都行。
裴先生看著課室內的小光頭,又是歡喜又是憂慮,擼了一把懷裡的小狸奴。
趙大人家能養出這麼活潑的孩子,顯然是縱著的,剃個小光頭回去應該不會被教訓……吧?
至於太後那邊……唉,他一個外臣,應該是見不到太後的。
太後是個有分寸的人,陛下親政之後,就愈發深居簡出。
軍隊那邊的情況他不太了解,但太後應該不會再手握軍權。
當然,太後在軍中的威望這種事情不好說。
這樣明事理的太後娘娘,必然是不會怪罪他沒看好學生的。
小孩子小光頭多可愛啊。
裴先生走神了片刻,看著課室內的小光頭,叮囑:“靜心把這份頌詞寫了,我去隔壁看看。”
“哦。”小光頭皺眉盯著麵前的空白紙,又抬頭看看裴先生離開的背影,隻覺得不可思議。
所謂頌詞,就是歌頌皇帝的話。
趙淩好歹在禦書房混了一些時日,奏折他也是看過不少的。
臣子們上奏皇帝的奏折格式,開頭和結尾都會對皇帝陛下各種誇誇誇,換著花樣誇誇誇。
文采斐然的臣子,尤其是外放的臣子們寫的頌詞感情尤為真摯。
趙淩一個連典故還看不太懂,得讓老爹給他講解的小屁孩,看得都覺得背後冒聖光。
所以,裴先生竟然讓一個小學森寫頌詞?
認真的嗎?
他能寫什麼?
寫“皇帝真棒”?
他這時候不應該寫:花園裡麵好多花,有紅的、白的、黃的。
課業上,裴先生對趙淩非常放心,小小年紀已經能夠把四書五經誦讀,大致意思也能明白,有了一些自己的見解。
一個才七歲的孩子,隻要按部就班教學,十幾歲就能妥妥的驚豔世人。
這孩子還長得壯實,不像……嗯,不像顧棱小王爺,弱不禁風的。
那樣的身體情況,就算學有所成,不管是做學問還是當官都指望不上。
裴先生跨進隔壁屋,就見顧棱神遊天外。
崔玉書則在奮筆疾書。
裴先生隻覺得收下這兩個學生是純粹給自己找罪受。
無奈,他在宮中給皇子們講課又怎麼樣?
貴人們給他三份薄麵,稱呼他一聲先生。
天知道在多少人眼裡,他和伺候他們的奴才也差不了多少。
他能拒絕小王爺嗎?不能。
同樣的,他能拒絕世家大族崔家的小少爺嗎?更不能。
這位崔少爺的父親隻是一州知府,說起來品級還不如趙淩的爹趙驊。
但那可是崔家!
傳承千年的大世家,能和趙家那種離了當地都找不到的寒門比?
不提彆的,就說崔玉書的嫡親姐姐是宮中的淑妃這層關係,他就沒法拒絕。
像崔家這樣的人家,他這種給人家暫時代課一個月,哪怕彆人承情叫他一聲先生,頂多也是逢年過節送點禮。
相較之下,要是崔家出了什麼事情,他這個代課先生說不定還會連帶吃掛落。
他一個天天教授皇子皇女的先生,實在沒必要多結交像崔家這樣的家族。
崔玉書確實不錯,卻不如趙淩這樣身家清白,穩穩站在皇帝身邊的風險小。
哪怕心裡麵很不情願,裴先生還是儘力指點崔玉書。
沒辦法,得罪不起。
至於顧棱,那是另外一個難點。
指點顧棱確實沒風險,難就難在怎麼解釋能讓他明白。
對於顧棱這樣的小王爺,自己不想學,智力方麵也沒有表現出天賦,甚至對於琴棋書畫也都沒有什麼興趣;作為先生,他隻要求顧棱能把基礎的書籍都粗讀一遍,不至於將來被人罵了都不知道就行。
一上午的學習結束,三個學生全都蔫頭耷腦。
等再經過一個下午的學習,三個學生吃著甜湯都覺得心裡苦。
趙淩不用說,上午頌詞寫不出來,下午裴先生竟然還讓他寫策論。
他一個出生到現在連京城都沒逛全乎的娃,能給皇帝什麼建議?
給慈幼院的小朋友發奶粉?鼓勵發展養奶羊,製作奶粉?
哦,這倒是可以寫。
現在這條件,也不講多麼精細。
母羊喂食新種牧草後,產奶量顯著增加,可以直接賣羊奶,製作羊奶粉;羊肉可以吃;羊皮、羊毛可以禦寒。
新種牧草就像小莊上這樣,不需要占用良田,在荒地就能長得很好。
趙淩寫了一堆草稿,但想要把策論寫得文辭優美簡明扼要,要不還是讓他爹來代筆吧?
崔玉書的功課也是寫策論。
他的問題和大部分的年輕人一樣,缺乏實踐經驗。
哪怕他跟在當官的父親身邊,家族中也不乏各種官員,能夠獲取到不少官場知識,但畢竟不是親力親為,通過道聽途說得來的經驗落到紙上總歸泛泛,且缺乏可行性。
裴先生指出了他的問題,甚至給了他一些最近朝中關注的議題,讓他針對性寫策論,差不多就是押題了。
但策論不是一朝一夕能培養出來,裴先生也不可能提前給崔玉書代筆幾篇策論讓他背熟了下場。
最後的顧棱就更累了。
他背書背得頭昏眼花,先生明明剛剛還在輔導崔玉書,冷不丁就問他哪一句出自哪裡,是什麼意思,特彆可怕。
葡萄架下,三個人圍坐一起,喝了半碗才察覺出一點味兒來。
顧棱舀著綿軟的芋頭塊:“怎麼這時候還有芋頭?”綿綿的芋頭塊,綿綿的赤豆,連裡麵的冰沙都綿綿的。
趙淩說道:“放冰窖裡存的。”
小莊沒有冰窖,但是皇宮有啊。
他餅乾做了出來,派人送去給太後和太子,順帶打包一些皇宮土特產回來也是很合理的吧?
顧棱沒深想是哪兒的冰窖:“芋頭還有嗎?給我一點,我帶回去給爺爺吃。”
這種綿綿的口感很適合他家爺爺。
趙淩沒想到他還有這番孝心:“我去問問。”他說完,就把剩下的碗底往嘴裡一倒,跑去找人了。
前院有外男,清瑤這些適齡的宮女平時還是避著一些。
尤其是顧棱這種出了名不著調的,真出了事情,顧棱頂多就是禁足,她們說不好命都沒了。
前車之鑒不遠。
那幾個帶著顧棱去煙花柳巷的奴仆、“好友”,也不說怎麼處理的,反正京城中就沒了這號人。
烈日炎炎的,她們也不想去彆處,就在廚房跟著常娘子學做各種點心甜湯。
趙淩過來的時候,她們也圍坐在桌前吃著。
隻不過她們的碗裡多了紅棗桂圓,還是熱的。
聽趙淩要芋頭,清瑤趕緊站起來說道:“有的。小王爺是要走了?奴婢馬上去準備。”
趙淩想著今天顧棱的功課確實差不多了,再繼續學下去彆說顧棱腦子要爆炸,裴先生的脾氣也要爆炸了,就隨意在清瑤空出來的位置上坐下:“嗯,也不用太多。”
畢竟現在缺乏保鮮手段,冰窖的建造成本極高。
他相信哪怕是惠王,也不至於在一個莊子上都能建造一個冰窖。
清瑤明白,很快就和另外的宮人一起從廚房搬了一個木箱子出來。
“那麼多?”趙淩驚訝。
清瑤把木箱子的蓋子打開,露出裡頭厚厚的棉被,棉被裡兩層油紙,中間放著冰塊,剩下最後的一點地方,裡麵放著兩個大芋頭,每個都有兩個拳頭大。
嗯,再大,也隻有兩個,但是包裝十足誠意。
清瑤喚了太監過來,讓他們抬去前院。
顧棱果然沒嫌芋頭少,很開心地收下,就招呼家奴們回去。
兩名太監回到後院,沒多一會兒又抬了一個箱子出來,這是給崔玉書的。
畢竟都在一起讀書,總不好送了這個不送那個。
崔玉書倒是沒想到還有自己的份,感激地收下,琢磨著明天帶什麼來還禮。
因為芋頭,以及裡頭的冰塊,平時還會在院子裡多坐一會兒的兩個人,今天很快就走了。
趙淩就往竹床上一攤,聽見抹布帶著小崽子們練習抓老鼠也沒睜眼,小風一吹,迷迷糊糊睡著了。
清瑤過來,見他這幅樣子,就拿了薄被過來給他蓋上。
正好裴先生也喝完了甜湯,想起幾個學生,卻見兩個已經走了,剩下的一個也躺平了,笑著搖搖頭,去課室收了三個人的作業,感覺屋裡悶熱,想想還是走到葡萄架下,往顧棱之前坐的躺椅上一躺,慢慢看。
顧棱的作業沒什麼好看的,就是簡單的釋義,隻要上課認真聽講,不需要理解,把老師講的記下來就行。
裴先生看著上麵七零八落的答案,像後世努力給學渣找得分點的老師一樣,批閱得艱難。
可能現在的教學進度對顧棱來說還是快了點,明天得再放慢一點。
崔玉書的策論寫倒是寫完了,就是完成度不高,不過好在沒那麼空洞,稍微多了點東西,算是進步。
趙淩的作業……
上午的頌詞寫不出來,罰抄了五大張本朝比較有名的五份奏折的頌詞。
策論肯定更寫不出來……咦?還寫了不少。
裴先生越看越認真,一目十行看完一遍,又仔仔細細看第二遍,看一段策論就看一眼躺平呼呼大睡的小孩兒。
看完第三遍後,他撚著自己的胡須想著,直接讓趙淩下場考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