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拂曉,早夏微涼。
燕北幽州城外已聚集了不少人,卯時二刻,東西兩座城門轟然洞開。
趕車的、賣菜的、送貨的,挨挨擦擦排著隊,經過一道道查驗,從東城門魚貫而入。
清早外出的車馬行人,則走西城門依次離城,這東西二門一進一出,倒是互不攪擾。
日頭又升高了些,絲絲縷縷陽光刺破雲層,直直射進幽州城,伴隨著往來人聲,整座城悠悠醒轉。
最先熱鬨起來的是西市。
“油炸糕!大薄脆!黃米窩窩哎!”
“早上摘的大海茄!豆角兒咧!”
“抓一把鮮榛子!大個兒板栗!”
“箍桶修秤,縫笸籮來——”
“斑竹簾兒!編涼席!粘扇兒!“
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中,亦不乏討價還價的爭執,嘈雜的聲音隨著食攤上的蒸騰香氣,從街頭飄至街尾。
熱鬨喧騰的西市街口,走出一個身形魁梧的賣漿人,肩頭挑的長扁擔兩邊,各掛著一個大木桶。
這賣漿人出西市街往南,拐進旁邊的巷子裡,繼續沿路叫賣。
“甜漿粥!熱乎的純漿子!”
洪亮的聲音在巷子裡回蕩著,不時有人拿著盆碗走出來買漿,等賣漿人轉過三條巷子,兩個漿桶終於見底。
到這時辰天光耀目,蟬噪四起,才算是有了幾分夏意。
賣漿人走到百花巷子口,見此地陰涼僻靜,遂撂下扁擔擦汗,隨手摸出身上的錢袋子,數了數早上賺的銅板。
收入每天都差不多,隻是今年開春後,米糧日益價高,做漿的本錢跟著漲,可漿賣貴了沒人喝,隻好是自家少賺些。
西市雖然依舊熙攘,生意卻是愈發難做,過去這兩桶漿在西市不消一個時辰就能見底,如今從西市出來還剩多半桶,要在幾條巷子裡再轉一個時辰才得賣完。
錢是越掙越少,活是越乾越累,賣漿人攥著錢袋子輕輕歎了口氣。
正在煩悶間,忽聽不遠處有一陣笑鬨喊叫聲,幾個破衣爛衫的男小子,拿彈弓追打著兩隻野貓幼崽兒往這邊跑來。
賣漿人本就心頭不快,看到這一幕更覺分外可憎,遂把錢袋子一收,叉腰喝罵:“欠騸小屪子,滾回你們槽頭裡去!再讓老娘看見這裡胡鬨,牛黃狗寶給你們掏出來!”
那幾個男孩被她這麼高聲一喝,都嚇住了,抬頭見她一臉凶煞,山也似站在那裡。
他們都知道這城西賣漿的厲二娘,不是個好惹的,於是很快一哄而散,朝東跑了。
厲二娘看他們跑遠,也不理會,見時候不早了,她轉身往巷子深處走去,準備把漿賣完好收攤回家。
剛走到巷中小岔口,她忽聽裡麵傳來一個聲音,似是含著笑:“我就愛聽你罵人,特彆爽利,像是熱天裡喝冰飲!”
厲二娘循聲望去。
窄巷幽深,蟲鳴寂寂。
說話那人坐在裡巷牆頭上,一隻腳踩著牆沿,一隻腳放下來晃蕩,嘴裡叼著個甜草根,優哉遊哉地在樹蔭下乘涼,日光透過樹葉間隙,星星點點落在她身上。
那人左頸側有一條寬而長的刀疤,從耳垂下方斜著延伸到胸前領口,給她此刻悠閒的神態添了一絲猙獰。
領口往下的衣服褲子,都是補丁疊著補丁,但破歸破,卻並不臟,偶然一陣風來,還帶點皂角清香。
幽州城裡乞兒不少,但眼前的這一位,厲二娘覺得,跟旁人都不一樣。
“咚。”漿桶落地。
厲二娘把扁擔擱在桶上,往前又走了兩步,上下打量乞兒:“城東小屪子都敢跑到你的地盤撒潑來了,你也不管管,頭發亂成這樣,咋的,遭手下妹兒們拋棄了?”
這乞兒一向留著短頭發,隻是往常厲二娘見她時,從未像今日這般淩亂,滿頭參差不齊,明顯是看不見腦殼,亂剪一通。
“我前兩日打發她們出城了,今早自個兒鉸的。”乞兒笑嘻嘻地摸了摸腦袋,“亂就亂吧,不長虱子就成。”
“出城?出城做什麼?”厲二娘一邊問一邊掀開漿桶,甜漿粥賣完了,純漿子還剩一舀。
索性不賣了,她拿瓢盛出來,從桶邊掛著的架上取過兩隻乾淨陶碗,把漿子均勻倒在碗裡,伸手遞了一碗給乞兒。
厲二娘是兩年前結識這乞兒的,知道她今年不過十七八歲年紀,卻已是個老江湖,城裡城外有點什麼風吹草動她全知道。
厲二娘也曾托她打聽過不少事,一來二去便熟了,每每碰到時,若有漿沒賣完,常與她分一瓢共飲閒談。
乞兒將嘴裡的甜草根吐掉,輕巧地從牆頭跳下來,接過厲二娘遞來的漿,道聲“謝了”,接著一仰頭咕咚咕咚喝完,擦擦嘴笑道:“幽州城,我不呆了,叫她們先走,我好善後。”
厲二娘有些意外,端到嘴邊的漿碗沒及喝又拿了下來,“這兩年外麵到處都亂,你才在城裡安穩下來,做什麼要走?”
說話間,一道細長光線從樹梢上探過來,落在乞兒頸側的刀疤上,深紅色的紋路十分有節奏地隨著她的呼吸跳動。
厲二娘其實不清楚乞兒是哪一年來到幽州城的,隻知道原先這乞兒是跟著城東丐幫混的,兩年前她帶一眾小妹兒從丐幫出走,據說為此發生了一場不小的混戰,這個刀疤就是那時候留下的。
乞兒後來脫離城東丐幫,來到城西另起灶爐,這兩年帶著妹兒們專替人私下裡買賣消息送東西跑腿,混得風生水起。
而原來城東那夥人,去年又發生內鬥,因在亂中誤打死一位京官的族男,驚動了官府,一眾首腦俱被處斬,參與者全部流放,就連在一旁看熱鬨的丐幫成員,也都被打了一頓板子逐出幽州城。
自此後,幽州城裡還能稱得上丐幫的,就是乞兒和她帶的那些妹兒,她們一向多在城西活動,其餘地方隻剩了些不成氣候的小叫花子。
其實厲二娘心中隱約感覺,城東丐幫出事,恐怕跟這乞兒脫不了乾係,但官府早已宣布結案,乞兒也從不提這些事,她不好追問,隻是心中存下個疑影。
厲二娘飛快回思乞兒這兩年在城西的行事做派,想她確實消息靈通,如今忽然說要走,必然有個緣故。
果然乞兒看了看巷子兩側,低聲說:“府衙消息,營州失守,平州被圍,幽州城眼看大難臨頭,你若信我,趁早也出去躲躲,這話換了旁人我是不說的。”
厲二娘眉頭一擰,這幾年到處都不太平,先是南方多地起了叛亂,朝廷剛剿滅兩撥人馬,尚未喘息,又逢北境連年雪災,每到開春時總有北狄人越過邊境大肆劫掠,東北的營州和平州都遭過劫,前陣子還有不少民眾往南逃來臨近的幽州,如今看來,幽州這是要步東北二州的後塵了。
見厲二娘沉思不語,乞兒自顧自說道:“這些年朝廷為平亂,苛捐雜稅不絕,又屢屢強製抽丁,叛亂卻是按下葫蘆又起瓢,這樣下去,把沒造反的地方也逼得快要造反了。
“人人都道艱難,老百姓勒緊褲腰帶過活,當官掌權的卻視而不見,一個個吃得腦滿腸肥,興也吸血,亡也吸血。這世道越平越亂,可知國將不國,這該叫做‘市井當中窺大勢,細微之處見興亡’。”
厲二娘聽完這番話,又見她最後那句說得搖頭晃腦,不禁“嗤”地一笑:“你個小乞丐頭子,大字認不得幾個,後頭那句又是從哪個說書攤偷聽來的?”
乞兒愛聽說書,還給她學過幾段故事,倒真惟妙惟肖,平常也不時冒出幾句文縐縐的話來。
“這卻不是彆處聽的。”乞兒神色得意,“這是我自家杜撰,聽那個定場詩聽多了,也能來上兩句,趕明兒等我正經拜師認字讀幾本書,保準比說書的強。”
厲二娘拍起手來:“好,好,竟是我小看了你!”說完想到她剛才說出城的事,又不禁搖了搖頭,“你說得雖然在理,隻是偌大一座城都要保不住,外麵豈不更亂?就這麼出去了,沒個安穩投奔處,焉知是福是禍?”
厲二娘自打出生就在幽州城,這二十年裡出城的次數一隻手數得過來,自從相依為命的姥姥去世,她獨身一人倒無甚掛礙,但要說離開幽州城,心中也不免彷徨起來。
“我們有去處,北邊橫風嶺有個寨子,我跟那裡二當家的有些交情,天下要亂了,哪個城池都未必有寨子安全,來去也靈活。”乞兒說完笑眯眯看向她,“若你沒處投奔,何不跟我們一起往寨子裡去?”
“在這兒等我呢?”厲二娘反應也快,“你這是要拉我入夥丐幫呢,還是邀請我上山當土匪去?”
“尋個同路人罷了。”乞兒朝旁邊兩個漿桶努努嘴,“你有一把好力氣,何苦自陷於危城。咱們一路,大家都有照應,要是到了那裡你不喜歡,再走就是了。”
厲二娘也看向漿桶,她這兩個桶每隻裝滿有一百一十斤,她每天挑著這兩百來斤在街巷中轉悠好幾個時辰,就憑自己這一身氣力,確實沒什麼好怕的,於是她問:“你準備什麼時候走?”
“快則今日關城門前,遲則明日一早。”
厲二娘想了想:“我還有筆賬要討了才能走,今天來不及了,明日一早倒是可以。”
見她話語中似乎還有些猶豫,乞兒也沒多說什麼,隻是點點頭:“好,明早仍是在這裡,我等你到卯時二刻,若不見你,我便自家去了。”
二人商議定,乞兒轉身一躍,跳上方才坐的矮牆,從那頭離開了。
厲二娘等她走後,挑起扁擔回到家中,將存放的錢翻出來數了數,又把今日賺的也放進去包好。
收拾完漿桶,打點出隨身帶的包袱,她坐在炕沿上,在心中對出城的事做了一番計較。
這兩年她在城中走動,確實也能瞧出衰敗動亂的苗頭,這世道光靠賣漿是沒有前途了,不如出城看看外麵江湖,興許能有旁的出路。
打定主意後,厲二娘將家中存放的米糧裝好,出門換了些乾糧,看著時辰將近傍晚,她才又離開家去收帳。
府衙有個買辦,時常來她這裡訂漿,每次一桶,賬是按月另結,厲二娘一則是惦記這筆錢,二則也想打聽打聽營州失守的事。
不料等她來到那買辦的宅門外時,這裡已圍了好些來收賬的,原來買辦今日一早拖家帶口倉皇出城去了,留下話說是回鄉下奔喪,一群人正在那裡跟看房人尋問買辦何時回來。
厲二娘心道不妙,這分明是托詞,那買辦一向嗅覺極為靈敏,竟一早就跑了,果然要出大事。
思及此處,厲二娘顧不上討賬,回身抬腳就走,原想去尋乞兒,看能不能趕在關城門前離開這裡。
誰知當她剛走到主路上,就遠遠見城門轟隆隆關上了,一線夕陽從城門縫裡漸漸暗淡下去。
厲二娘見狀隻得轉回家中,一夜輾轉反側地挨到卯時,天還未亮就背上包袱來到昨日跟乞兒說話的巷子裡。
她等了不到一刻鐘,聽到牆頭上傳來欣喜的聲音:“你果真來了!”接著就見乞兒從上麵跳了下來。
二人沒多寒暄,眼看快到了開城門的時辰,遂一起往西城門走去。
旭日從她們背後緩緩升起,西城門在朝霞中慢慢打開,二人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距離城門還有十步之遙時,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從她們身邊一陣風兒似的飛馳而過。
領頭那人手中高舉一卷告示,朝守城門的士兵大喊:“府衙急宣!幽州城即刻戒嚴,無令不得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