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睜眼已經是深夜了,二條院東殿,燭光明亮,侍女們圍在寢台周圍,欣喜地呼喚淑子。
“您今天真是太失禮了——幸好主君沒生氣。”近君扶起淑子,小宰相和小雨君端來了湯藥和蜜餞。
並說明已經向七條院送信,今日在二條院留宿,請家中的夫人不必擔心。
淑子兩側額頭的神經突突地跳動,像是有人在她的墳頭蹦迪。
“公子呢?可否請他過來?我做了個重要的夢,不解其意,需要公子參詳。”淑子渾身冰冷,雙手顫抖,仍努力維持著冷靜。
過了半刻,哄好紫姬的源氏從西殿趕來。
他對淑子今日突然的發怒十分不快,以為淑子也與左大臣家的女眷一樣怨懟他。但想到下午兩人談詩作畫的愉快,和瘧疾治療的功勞,又有些舍不得為難對方。
也許碧茶隻是生病了——源氏心軟。
這個在仕途上還勉強算機敏的男人在麵對女人的問題時,隻會覺得她們爭風吃醋,卻不能想到但凡是人,總會有些共同的優秀品質。
“也許真的是年底的遊魂也不安分了吧?今日你嚇了我一大跳。要不彆回去了?過年在這邊好好休息吧,我給你找法師祈福。”
“——隻不過那還是個孩子,不懂事呢,之後我將東西兩殿隔開,你不見她就是,彆再讓她害怕了。”源氏側臉微紅(被打的),和淑子埋怨。
孩子——你也知道那是個孩子啊!你在乾什麼!
淑子讓其他人都下去,用自己黑亮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源氏,直到他有點坐不住了,才幽幽開口:“剛剛我陷入了一片黑暗,隨即做了一個離奇的夢。”
源氏在氣頭上,不太想理會淑子,但還是側耳好奇。
“夢見了一場比年前紅葉賀更盛大的舞會。貴人雲集,公卿滿座。在天皇身側坐著一個俊秀非凡的皇子,既像公子也像藤壺女禦呢,也不知是不是上天的指引。”
淑子不放過源氏任何一種表情,看著他從欣喜若狂到惶恐不安。
一個虛假的夢——真詐出來了大魚!
淑子猛然起身,一把推倒源氏,雙手抵在了源氏的頸側,握緊後又控製著回撤——有一瞬間,她真的想殺了他!
穢亂宮闈,偷龍換鳳!他的肆意妄為不僅給藤壺女禦帶來了極大的風險,更是將淑子命懸一線!
馬上,等那本瘧疾治療的手冊問世,源氏的聲望加強,她和源氏就真正地從政治角度綁在一起了。
弘徽殿女禦雖然沒有太過為難她,但卻時時刻刻盯著源氏。萬一東窗事發,天皇的兒子可以免去罪責,可她一個小官的女兒怎麼辦?七條院一家怎麼辦?
“你怎麼能這麼做!”淑子大口喘息,似乎是在生死間掙紮出來。
“想想對你無微不至的父皇,想想痛苦自責的女禦,想想英年早逝的更衣,想想整個二條院!”
她憤怒地嘶吼。
如果源氏的生命能夠抹平一切,她真的能生啖其血肉。
源氏絲毫沒有反抗,默默流淚:“這一定是前世的孽緣——我不知做錯了什麼,日日在無儘的思念中痛苦,更是被鬼神引誘,鑄成大錯。”
“如今女禦遲遲沒有生產,一定是我的緣故。若是能讓時光倒流,我必不會……”
“不,你還會的。”看著柔弱的源氏,淑子麵無表情。
“你千萬不可宣揚——這都是我的罪孽,我願意用一生償還,你的,女禦的,紫兒的,我都會彌補。”源氏閉眼,一滴眼淚劃過美麗的臉龐。
自從年初生病過後,他消瘦了,卻也更美麗了。退去嬰兒肥的臉頰清瘦美麗,讓人憐惜。
但淑子真的憐惜不動這活該被鯊的隻會懺悔從不改正的種馬。
這輩子,他都離不開男女風月情事帶來的麻煩。
她當然不能說出去,源氏是自己目前明麵上的庇護者,藤壺是自己的備選保護人,而自己也與她相處出來了感情,大家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她自然不會暴露把柄。而且站隊後最忌諱反複橫跳。
感謝源氏那一丟丟善良——他沒有想處理掉自己這個知情人的想法,反而承諾要補償自己。
淑子不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審判著源氏,轉而輕輕攬住他的雙肩,低語:“我一時衝動,也是被你嚇住了。這麼大的事情,如何讓我立即接受呢?且慢慢平複吧。”
“女禦那裡處境艱難,弘徽殿女禦見孩子久久不落地,竟放出來了被詛咒的謠言,你可千萬改了吧……”
“宮裡的人手有可以信賴的嗎?我平時也能幫你打點。”
碧茶淑子輕輕地,用自己也沒想到的憐惜的語氣,潛移默化地討要好處。
“好啊,父皇那裡麻煩你多多留心了。”衝突陡然消散,源氏也回抱住淑子,東殿一片溫馨。
淑子更閉上眼睛,不想理會這塵世喧囂,又想起了什麼,重新睜開。
“說起來,公子不去左大臣家,真是因為憐惜一個孤苦伶仃的平庸(重音)孩子呢。”
“說說吧公子,那是女禦的後人嗎?竟如此相似。”
繼桐壺帝搞出來了藤藤類桐之後,他的好大兒源氏也搞出來了紫紫類藤。
子肖父,大善哉。
源氏有些遮遮掩掩,但想到最大的秘密都被淑子發現了,索性破罐破摔——之後這件事也有人幫自己兜底。
他對淑子坦白,那是女禦兄長,兵部卿親王與某按察大納言之女的孩子,算起來是藤壺女禦的侄女。
因為親王正夫人對母女不滿,這孩子喪母後就一直由外祖母撫養。誰知老天不佑,今年外祖母也去世了。
在春天去佛寺因病祈福的時候,源氏看見這與女禦相似的女孩就念念不忘,數次求老尼姑(即紫的外祖母)撫養,但一直沒有得到應允。
直到最近,趁著尼姑去世,源氏沒有通知兵部卿親王,直接知會了尼姑的哥哥,將這孩子接回了二條院。
“這孩子多大了,還沒有著裳吧?”
“還不到十歲。”源氏訕訕。
你可真刑啊(咬牙切齒)。
“她不是沒有父親的孩子,你這樣不是糟蹋人嗎!這算是什麼樣子啊,二條院又不是鳥籠。”淑子不滿。
源氏似笑非笑,轉了身子與淑子麵對麵,鼻尖貼近她的耳垂,開口:“你倒是一片正義,可你確定這孩子回家會更幸福嗎?”
“她們家的正夫人生性愛妒,父親也對她不算關愛,回家又能怎樣呢?
與其被父母折騰得慘兮兮,日後嫁給凡夫俗子受苦,不如在這二條院,我會教導她成為世間最完美的女子,讓她衣食無憂,這樣不好嗎?”
源氏有些嘲諷:“如果是你是紫兒,你會怎麼選擇呢?”
“如果是你是紫兒的長輩,你會怎麼為她選擇呢?”
“你猜她在天國的外祖母和母親,此時會不會對我感恩戴德?”
他有恃無恐。
燭台的光影在他的麵龐上跳躍,生出一片詭譎。
紫的處境就像是在懸崖之上,前有狼後有虎。
她是一株美麗的櫻花幼苗,但不夠茁壯,無法抵禦風雨。若沒有強大的保護人,在這個年代隻會慢慢凋零,碾落塵泥。
尚且年幼的不受重視的美麗女孩子,身上的一切都是軟肋,等待著時代的尖刀將她傷害得七零八落。
淑子無言。
是她忘記了這個時代的惡意。
燈火浮動間,源氏是手持金絲鳥籠的捕獵者,也是為幼鳥驅趕野獸的豢養人。
何其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