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口風雲(1 / 1)

竹口村在陽穀縣的西南麵五十裡,從縣城往這邊走,坐了馬車小半日便到。

潘鄧帶了一個馮主簿給他找好的彭文書,縣衙裡兩個衙役,並著李莊主給他派來的兩個家人,這幾天相處甚佳的杜大哥,還在兜裡揣了一個小鄆哥,一行人去了竹口村。

那兩個衙役隻當李家莊的兩個人和杜興是潘鄧自己家人,此去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多帶兩人也是情理之中,便沒在意,反而鬆了口氣。

彭文書便給潘鄧講起竹口村事,“今年不大好收……往年此事村裡鄉書手便做得,村民把稅米稅錢繳上後,保正,耆老帶著壯丁押運到縣裡,或者直接送到東平府,近幾年愈來難收,今年更難,稅又漲了……”

潘鄧吃驚不小,“又加稅了?我記得前兩年剛加了一次。”

杜興也在一邊豎著耳朵聽著。

彭文書歎息,“比起江南來倒是好了不少,諸位豈不聞花石綱之害,那邊見天的有人鬨造反呢……縣令總說我們這刁民多,他那家鄉才是真刁民,我們這山東都是好良民!”

隨行的人一溜的點頭,“對對對。”

文書手話鋒一轉,“不過咱們此行也要小心,今次去的竹口鎮,離梁山泊近,那有一夥強盜,前年截了生辰綱的就是,莫要走遠,獨自去梁山泊那邊……不過這都是他們鄆州府搞這些幺蛾子,咱們東平府吏治清明,民風淳樸得很。”

馬車上的人又是一陣點頭,“對對對,咱們東平府淳樸的很。”

竹口村很快就到了,村子因北麵有一片竹林得名,路過竹林,就到了村口。因之前無人告知,村裡沒人知道官差要來,無人相迎,村裡犬吠雞鳴,炊煙嫋嫋。

杜興知道保正家在何處,便直接帶了人去,一路上木門矮牆,柵欄稀疏,一望過去就能看見院裡的菜園土屋,孩童在家玩耍,看見他們一行人從路上過,就撒著腳丫跑回屋裡。

保正家明顯要殷實不少,院牆砌的高,雙扇高門,門框也高高的,讓人窺不見院裡。

杜興敲門寒暄,朱保正明顯還記得他,麵露驚訝,直到:“多年未見李莊主!如今你來了,怎不見莊主?”

杜興便將此行目的與他說了,見過眾人,朱保正也與潘押司見了禮,眾人一同進院。

“早不知押司帶著諸位來,沒先準備,不過小老兒家裡也有些好酒,便叫渾家再炒幾個小菜,還請諸位移步主屋,讓我一儘地主之誼。”

酒飽飯足,保正叫家人帶著兩幾位衙役車夫去休息,才領著潘鄧等人去了偏廳,將村裡的鄉書手叫來,拿了稅冊戶籍冊,給潘押司和彭文書驗看。

這一看不要緊,“怎少了這麼多戶!”

保正滿臉苦相,“那牛二打死了收稅官吏,領著好多戶上山了,他們一走了之,我們全村還得繳稅,足額稅。隻因夏季的二稅本早在二月份便交上府衙,稅額已定好,不能更改。”

鄉書手也是滿麵愁容,“秋季的二稅本前兩天交的,比夏稅還要多上幾分!潘押司,縣中難道不知我們村遭逢大難,戶口減少?如此下去,村裡人哪還有活路呀!”

潘押司不能背鍋,輕易給自己招仇恨值,“潘某前些日剛剛出任押司,並不知其中內情,保正可否將此事來龍去脈講述一遍?”

朱保正並不想說,但仔細想想隱瞞也無甚意義,便就照實講了,“牛二打死了收稅官,帶著一家老小,領著村裡三十幾戶人家,去了梁山。潘押司容稟,小老兒鬥膽說一句,此事實際上也不是他們的過錯,因為之前的官吏聯合上任的鄉書手,向牛二家索賄。”

杜興撇撇嘴,心道一點也不奇怪,平白無故,哪有民殺官的,老百姓看見當官的躲都來不及,一家宗族都在此地,如果不是逼急了眼,該忍也就忍了。

小鄆哥說到底還是個半大小子,沒見過那麼多事,聽到內情和之前聽說的不一樣,睜大了眼睛。

朱保正接著說,“……彆人都給了,牛二不答應,那官吏就要求我等,將他家五等田記為一等田,將他家快要病死的牛記為壯牛,他家的兩個剛會走兒子記為了壯勞力,戶鈔一發下來,第二天一家人就上吊了……”

“他家在村邊上,沒人發現,恰巧路過梁山賊去他家討水喝,給他們救了下來,牛二回了氣,索性就和那山賊上山去,上山之前把那些官吏全殺了,本村上任鄉書手也沒逃過。”

他看向坐在案前的鄉書手,“陶鄉書還是月前剛擔的差事。”

幾個人圍坐桌前,潘鄧也拿了戶籍冊細細翻看,“本村現有多少戶,需要繳納多少才算足額,還有多少戶沒交?”

朱保正答道,“本縣現在還剩了一百二十戶,算上走了那些戶的田,共六百三十四畝地,夏收錢,秋納糧,二稅本上寫著稅額,這季我們村要繳一百四十七貫錢,剛開始繳稅的時候就出了事,大半的人沒繳呢,隻收了二十多貫。”

潘鄧和彭文書都默不作聲,看著手中的冊子,過了好半晌,潘鄧才放下,“朱保正,村裡剩下的人,依你所見能不能交上?”

朱保正心中嘀咕,若是能繳上也不用您大駕了,麵上還要恭敬答道:“恐怕有些為難。”

“那往常若是出現這種狀況,你們通常怎麼辦?”

朱保正覷他一眼,“這……往常若是遇見此事……潘押司您是府衙中人,應該比我們熟,往常若是我們繳不上足額,官府便不返還朱鈔,這朱鈔就是百姓已經繳了稅的憑證,官府不返還,隻教衙役勒令再納,把數補齊,方才罷了。”

小鄆哥站在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潘鄧麵上如常,“除此之外還有彆的法子嗎?”

保正被他問得奇怪,但也仔細想想,“……萬變不離其宗,反正就是讓百姓再交一回。”

幾個人又陷入了沉默,大家心知肚明,讓老百姓再交一回稅,這種無恥的方法,在竹口村這種已經發生過極端事件的村子裡,已經不能用了。

村裡百姓也不甚配合,潘鄧也意識到事情的棘手。

“朱保正,陶鄉書,事情我大概已經了解了,此事說起來確實棘手,但是所幸時間上總還來得及,距離最後的期限還有不到兩個月,大家一起想想辦法,總能度過難關。”

*

幾個人下午在村子裡走了幾圈,回去的時候,已是暮色四合,他們回到朱保正家裡,見院裡混亂,一問之下,竟是保正家力士傍晚在村邊巡邏,抓了人回來。

“這人是薑三,他本就沒交稅,見縣裡來人,竟要逃跑!”

“劉壯!我和你說是信得過你!咱們都是同村人,往常就算了,你今天竟然抓我!”

劉壯被他說的也起火,“你也知道我們是同村!你走便走了嗎?你的稅錢誰來交?”

朱保正好言勸他,“薑三,你這是何苦,好好的有地有產,要去彆的地方做流民?”

薑三一聲不吭。

朱保正麵露不忍,心裡也責怪劉壯不該直接抓薑三來這裡,見潘押司回來,便請示該如何處置。

潘鄧隻說,“此事是保正村內事,朱保正處置便是。”

朱保正這才鬆了口氣,踢了薑三一腳,“沒起子的貨,你那田雖少,是你爺留下來的,怎能說不要就不要,對得起祖宗嗎!說你還跑不跑了!”

薑三悶著頭說不跑了。

“滾回你家去!”

薑三的家就在村子西麵,而此時村子東麵的一家屋裡,十幾個年輕人正圍坐在一起,也再商量逃跑的事。

“彆再猶豫了,趕緊跑吧,收稅的來了!他們收一次怎麼能罷休,牛二他們的稅到最後還是要落到我們頭上!”

“肯定要收兩次!這事之前不是沒發生過,咱們稅錢給了,不給咱紅鈔,就硬說咱們沒交,還要再交一次!”

“咱們現在跑,收拾收拾家當,手裡還能拿上錢,去梁山,晁天王是講義氣的人,當年七星聚義,哪個不是能人異士,都是真正有本事、講義氣的好漢,到時候咱們弟兄大口吃酒,大口吃肉,強過這裡許多!”

有的人想要儘快逃,有人猶豫不決。

“羅青,你拿個主意,大家夥都聽你的!”

“對對……”很快有人附和,逐漸一屋子的人都附和起來,“你給俺們拿個主意吧!”

羅青在屋子中間坐著,沉默不言,村裡這幫年輕力壯的青年人都隱隱認他是頭,等著他說話。

羅青斟酌了一番,“還是再等兩天,那官差今天剛來,也沒吩咐什麼,不到萬不得已……”

屋外有人推門進來,氣喘籲籲的,“薑三讓人抓了,他非要跑,讓那群人抓了!”

什麼!這群官差竟然這麼快就向他們村人發難!

“哎呀!”一個漢子一拍腿,起身就要走,周圍人攔住他,“你乾什麼!那保正家都是官府的人,你這時候去晚了!”

“晚了我也得去!薑三從小沒爹娘,出了這麼大的事誰管他?”

“你彆著急,大家夥商量個章程出來!”那人揪著漢子的衣服不讓他走,怕他也一個送一個,自投羅網,“羅青,你說咋辦!”

羅青攥著拳頭,“咱們走!”

一屋子的人嘩啦啦站起來往出走。

“拿上樸刀!”

一屋的人又齊齊回頭看他。

羅青咬著牙,“咱們去投名,多帶上兩個狗官的頭!”

話音一落,就像是在屋裡像是燃了一把火。

年輕人們氣血上湧,“走!”

“咱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