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備結束後,飛行員的日子又回到了從前,開著飛機從並州大學的屋頂上飛過,震得教室玻璃震天響,然後回航,再跑到學校門口,一人牽一個女學生就走了。
林家航也會來,不過他不找女學生,隻在校園裡到處閒逛。他的戰友們都說,他是因為丟了配槍被罰了三個月的津貼,沒錢去跳舞喝咖啡了。
他不理會那些閒言碎語,隻希望有一天沈初霽會像那天表演賽的時候一樣,穿著淺藍色的校服,一頭烏黑飄逸的短發被風吹著,拂過麵頰,突然出現在他眼前。
他這樣祈禱著,然後沈初霽就真的那樣出現在了他眼前。那天他坐在沈初霽曾經做過的那個長椅上,看三三兩兩的學生從他眼前走過,有的高談闊論,大談不久前結束的中原大戰;有的沉默不語,隻顧著低頭看書;還有的喜上眉梢,北大街新開的一家飯館有了新的菜品,味道還不錯......
沈初霽在這群焦慮過頭和安逸過頭的人裡麵尤其顯眼,她的憂鬱好像與生俱來,如同一個幽靈徘徊在世間,雖然洞悉了所有事情的結局,但仍然惴惴不安,無能為力。
“這棵樹是剛建校的時候我爸種的。”沈初霽主動走過來與林家航搭話。
“對了,你的槍還是還給你吧。”
“不用,我已經報損了,你留著吧。”
“你不怕我以後用你的槍殺人,彆人順著槍號找到你?”
林家航笑著說:“那我隻能自認倒黴了。”
沈初霽嫣然一笑,朝校門外走去。他站在原地半天才反應過來,立即跟上去問:“你要去殺人?不對,你會用槍?也不是,你要去殺誰?”
林家航還是那麼遲鈍,這讓沈初霽想起來上一世他們在重慶重逢的那個晚上,那天晚上的月亮和現在的陽光一樣好。
冬天難得有好陽光,沈初霽不想待在圖書館裡浪費了這好陽光,就出門去了教堂。林家航也跟著。路過廣德樓,沈初霽突然想起了陸定遠,隨口問道:“你去上海算是抓逃兵嗎?”
“他當時沒有軍職,不算逃兵。我隻是奉命帶他回去。”
“不過是去趟上海,怎麼還派你親自去接,打個電話叫他回去不就行了?”
林家航這才知道,陸定遠原來什麼都沒有告訴她。
陸家軍裡,隻要是當過幾年兵的都知道,陸定遠說好聽點是督軍府的三公子,說不好聽了,其實就是留在並州城的一個質子。
從一出生起,陸定遠就留在了他父親剿匪時曾經安營紮寨的一個山村裡,甚至除了家裡人,並州城沒人知道督軍新添了一個小少爺。就連陸定遠自己也是在十年後突然被接回督軍府,才知道自己的身世,見到了陌生的兄弟姐妹和親生父母。但是陸定遠回到督軍府沒多久,她的母親四太太就去了上海,十年間再也沒有回來。
其實男人和女人都一樣,都喜歡打聽一些家長裡短的瑣事,尤其是自己長官的家裡事。軍隊裡的人或許比陸定遠自己更早知道他突然被接回來認祖歸宗的原因。
上海的十裡洋場,任誰都想見識見識,就連督軍也不例外。所以他趁著那一年省內正是安定清閒的時候,帶著二太太、四太太和五太太一起去上海開開眼。遍地黃金果然名不虛傳,原本計劃半個月的上海之行,督軍硬是待了一個月才回來。
他們住在上海禮查飯店的豪華套房裡,白天逛上海灘,晚上就和一些政商界的名流或者在領事館與洋人吃飯跳舞。尤其是五太太,年紀還小,看什麼都覺得新鮮,街邊的西洋鏡、櫥窗裡的真人模特、茶園裡的文明戲,眼睛都要看花了。
督軍出去的時候喜歡帶四太太,因為她之前在戲班的時候曾經在天蟾大舞台唱過戲,台下坐的不乏上海各界的大小人物。宴會場上甚至有許多人主動端著酒杯過來先與四太太碰杯而不認識陸督軍的。
這是督軍第一次正眼仔細看他的四太太。她笑的時候,眉眼之間似有一江春水蕩漾開來,雖然穿著淡雅,但她那從小唱戲練功的身段卻把素淨的旗袍穿出了另一種風韻,加上新燙的時新發型,不張揚,卻也叫人挪不開眼睛。
也隻有四太太在回去的時候沒有像麻雀一樣在督軍的耳邊嘰嘰喳喳,找各種借口要留在上海。最後,督軍實在是被吵得不耐煩了,一拍桌子,說:“老五想讀書,老六沒畢業,那就留在上海吧,但是得有個人管著,老二穩重,留下替我看著她們,老四和老七明天跟我回去,就這麼定了。”
老六和老七是督軍在上海才找的姨太太,一個是滬江大學的大學生,一個是銀行家的千金。
其實,四太太不是什麼想法都沒有,隻是在盤算著更重要的事情。她知道陸家軍的軍費一直以來都是督軍最頭疼的,也知道督軍想在上海這黃金船上分一杯羹,隻是找不到合適的人選。所以回到並州城之後,她就對督軍說,她可以幫督軍在上海做生意賺錢,但是要把她流落在外的兒子接回來。
陸定遠終於在十歲的時候跪在了陸家的祠堂裡,由陸家長輩賜名“定遠”,字守仁,行五。
大哥定邦和二姐定珍被大太太早早地送去了美國留學;三哥定軒是二太太的獨子,一直帶在身邊,後來讀大學去了香港;三太太嫻靜,她的女兒定嫻卻最叛逆,為了逃婚,帶走了母親房間裡所有值錢的東西,跟著學校裡一群進步學生從青島東渡去了日本。
所以陸定遠一回家就隻有他和三太太的小兒子定奕。但是督軍寧願親自去請省內最有盛名的前清進士楊承佑老先生給他的小兒子開蒙,都沒空為已經十歲的陸定遠找一間學校讀書。
野蠻生長或許並不是一件壞事。陸定遠就這麼放羊似的長到了十五歲,但是並州城裡很多人都做過他的老師。想學軍事,就偷偷溜去講武堂請教那裡的教官;想學文史,給楊承佑送一壇好酒就能聽他絮叨一整天的春秋和三國;想了解國內外的最新形勢,隻要給錢,他老子的私人顧問也能挖來。
而這一切的底氣都來自於他的母親四太太,畢竟並州城裡的學校、兵工廠、銀行、各種實業,都有她的投資,就連四分之一的軍費拿的都是她在上海賺的錢。
督軍大概也沒有想到,他的四太太竟然這麼能乾。但是曆史上大凡有能力者皆受忌憚,為了防止四太太在上海待久了忘了自己是從哪裡來的,陸定遠就成了督軍手中的牽機線,時不時地緊一緊,提醒著她,四太太是並州城陸家的四太太。
陸定遠當然想過到上海找他母親,但是每次都會被他父親截回來,給母親打電話,母親也隻告訴他安心待在並州城,彆總想著往外跑。
剛來的七太太最喜歡打聽各房的事情,他偶然一次從七房得知,他能回到陸府認祖歸宗、能在並州城橫著走,是因為他母親在父親床前唱了一夜的粉戲,才換得了去上海的機會,才有了上海灘能與杜月笙坐在一張桌子上聽戲,也能與南京的宋部長聊上一聊的“四太太”。
陸定遠起初並不明白,直到後來在廣德樓聽戲,他才知道母親去上海的前一天晚上,從她房裡傳出來的咿咿呀呀的唱戲聲原來是《戰宛城》《百花亭》和《翠屏山》。
一個回陸府,一個去上海,母子永不相見,這是陸定遠的母親四太太,穆瑾華,為他們母子爭來的身份和自由。
如果他們母子任何一個脫離督軍的掌控,另一個就會失去自由。
林家航在教堂裡把這一切都告訴沈初霽之後,沈初霽的心像被箭雨穿過一樣死了,走馬燈一樣看到了他們母子這二十年的辛酸。也難怪即便是成為陸軍中將的陸定遠終其一生都在掙紮著、逃避著,不讓自己變成自己的父親一樣的人。
悲莫悲兮生彆離。
沈初霽坐在教堂的長椅上雙手合十,禱告了好一會。
出去之後,林家航問:“你在祈禱什麼?”
“希望這世間能少一點生離死彆。”
“你還沒告訴我你要殺什麼人呢,我能幫你。”
“你幫我?彆鬨了,在地上你連兩個上等兵都打不過。”她不會忘記,在長沙他曾拉著她的胳膊躲避兩個陸軍上等兵的追擊。
沈初霽還在與林家航開著玩笑,卻沒想到陸定遠這個時候也跟著神父從懺悔室裡麵出來了。他告彆了神父,徑直朝她走過來,上下大量了一番,說:“回來了,白裡透紅的,不錯!”
林家航朝他敬禮,“陸營長!”
“咱倆都是少校,不用這麼客氣,”陸定遠回了個軍禮,轉頭又跟沈初霽搭話:“上海那邊都料理完了嗎?今後什麼打算?”
“我隻想把書讀完。”
她看見陸定遠沒有因為送她去上海而被罰,但終歸是欠了人情,回話恭敬了許多。
“怎麼去了趟上海還學乖了,是蘇州河的河水把你這炮仗給打濕了,啞火了嗎?”
“以前不懂事,請陸營長見諒。”
“你和以前一樣說話不行嗎?指著鼻子罵我一頓也行。”
其實,陸定遠挺喜歡被她罵的,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因為真心地想讓他做個好人而罵他。
林家航見她有些不知所措,就擋在她身前,說:“五公子,我們跟您不一樣,您就彆為難她了。”
陸定遠不理會林家航,隻是盯著他身後的沈初霽看,然後正了正帽子,說:“行吧,我們以後隻剩下債主關係了。”離開之前,他瞪了林家航一眼,像是嫉妒,又像是警告。
他雖然提前離開了上海,但是沈初霽在上海做了什麼,沒有他不知道的。母親給他打來電話的那天,作報告一樣把沈初霽這幾天的行程告訴了他。掛電話之前,母親沉默了一會,然後鄭重地問:“她,值得嗎?”
四太太等了很長時間,都沒有聽到回答,就把電話掛了,然後繼續插她的花,對她身邊的英國顧問約翰遜說:“還真讓你說中了,我這個兒子是個癡情種,那個女孩可以不用查了。”
陸定遠不屑於用那些跟蹤監視的手段去保護沈初霽,他覺得那樣的暗中保護傲慢得很。他也不相信從得知父母病危到去墳頭祭拜父母一滴淚都沒流過的人,會哭哭啼啼、一蹶不振,甚至自暴自棄。倒是林家航總是找些借口去找她,怕她做出什麼傻事。
但陸定遠還是有些擔心。離開教堂之後,他又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樣跑了回去,問沈初霽:“如果人溺水了,最要緊的是什麼?”
“喊救命。”
“知道就好,記住了,喊救命。”
沈初霽不知所雲,林家航卻告訴她,南京方麵要陸家軍出兵幫助清剿反蔣聯軍,督軍深知去彆人的地盤上幫老蔣協防,必然不會有好果子吃,所以借口省內匪患猖獗,應顧不暇,把主力部隊調去剿匪了,陸定遠明天就要去陳寧縣剿匪。但是拒絕得太過絕對也不好,所以他所屬的飛鷹隊就被派了出去協助中央軍清剿反蔣聯軍。
並州城的空軍戰鬥力有多大,沈初霽去了那麼多次機場,當然略知一二,於是開玩笑道:“你們也去?當儀仗隊嗎?”
林家航仰天大笑,說:“還真讓你說對了,拉出去溜一圈,然後扔幾顆炸彈下去聽個響,不是儀仗隊是什麼?”
那年,並州城的初雪來的很晚,但是很大。漫天的雪花飄落下來,像天上最大的一朵雲隕落,化作一小塊一小塊從高空散落。
那個時候,陸定遠在深山裡剿匪,林家航在西北“鳴禮炮”。而沈初霽已經蓄了長發,站在父親的書桌前,劃一根火柴,燒掉了剛剛從學校拿回來的退學書,火苗熄滅的時候,她最後環顧一圈空蕩蕩的房子,然後提著行李箱走了。
她要去的地方是陳寧縣附近一個名叫春望樓的地方。春望樓依山傍水,再往深處走便是連綿的群山,丹江河從院子後麵繞過去,然後蜿蜒著穿過並州城,一直流入黃河,彙入大海。
沈初霽四處找人打探消息,甚至賣掉了父母留給她的那座房子,最後連學都不上了。既然凶手喜歡逛妓院,那她就以身入局,陪他將這場貓鼠遊戲玩到底。
春望樓和城內的青樓不一樣,那裡沒有男人,隻有一個年長的妓女和一群年輕漂亮的女孩。那個年長的妓女穿著深色的褂裙,頭發的樣式也是前清朝的樣式,女孩們都叫她蘭姨。
即使在一群十幾歲的少女麵前,也可以從她深邃的眼睛裡看出,她跟她們一樣大時應該也是一個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書寓先生。
沈初霽雖然隻有二十歲,卻是這群少女裡年紀最大的。她跟著她們一起學習一個雛妓必備的技藝,但這並不是她來這裡的目的。她要等的是春望樓每年最盛大的那場夜宴。附近幾個大城鎮上的書寓和妓院的老鴇在這場夜宴上觥籌交錯,挑選她們滿意的雛妓。
沈初霽的交易就在這些彙集一堂的老鴇身上。她在深夜一一拜訪她們,拿出自己所有的積蓄和凶手的照片,希望她們看見凶手的時候能夠立即通知她。作為回報,她會在春望樓成為最優秀的雛妓,然後做她們的青樓裡最忠誠的妓女,直到她年老色衰,再也沒有一個男人光顧她的身體。
當然,她並不會告訴她們那照片上是她的仇人,她隻說那人是她小時候就定下的未婚夫,大婚時拋棄了她,她隻想再見那人一眼,問清楚當初為什麼一定要在新婚之夜逃婚。
無論她們是被桌上那根黃澄澄的小黃魚吸引,還是因為沈初霽眼裡晶瑩剔透的眼淚動了惻隱之心,她都對她們感激不儘。而那些對她的請求置若罔聞的老鴇,她就會拔下頭上已經被她磨的鋒利的發釵抵在她們的脖子上。
先禮後兵,誘之以金錢,恫之以刀兵,把人內心最大的恐懼挖出來放大,這是沈初霽在軍統特訓班的審訊室裡學到的。她無所顧忌,因為她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了。沒有人不害怕一無所有的瘋子。
在春望樓不受懲罰是不可能的。沈初霽在被罰的時候常常會想起陸定遠。或許他就在自己身後的群山裡追擊一群土匪,又或者他在丹江河的某一處河岸邊看他的馬飲水。
但是她從沒想過她會在單衣薄衫站在雪地中受罰時看見他一槍斃掉一個士兵。那士兵的血濺在她白色的衣衫上,像雪地裡的幾瓣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