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1 / 1)

瑪格麗特 碧瑤笙 5377 字 2個月前

承諾,林家航做過很多。

武漢會戰開始後不久,他果然接到了調令,要他跟著教官一起去支援武漢。升空之前,每個飛行員照例要寫遺書。從前林家航寫遺書,總是第一個交的,因為他沒有家人,所以每次都不寫,或者大筆一揮簽個名字,想認真寫的時候就留給師娘,請她記得每年替他上香,撫恤金用於資助有需要的空軍遺眷。

但這一次,他提起鋼筆卻遲遲不動,墨水滴下來滲透信紙,也還是寫不出一個字,滿腦子隻有沈初霽,臨出發隻有半個小時了,信紙扔了一張又一張。直到有人來告訴他半個小時後機場集合,他的遺書上還是隻有三個墨點。隊友都已經在整理著裝準備出發了,他終於扔了筆跑去找沈初霽,出門看到有車停在不遠處,搶過來開著就跑了。留下跑道上的地勤追著大喊: “那是處長的車。” 領航的隊長臨陣脫逃,來視察的程處長氣得當場拔槍,說要判他軍法。

沈初霽果然在那棵古樹下,等著飛機飛過。

林家航連火都沒來得及熄,就下車跑到沈初霽麵前說:“我沒有家人了,遺書沒有地方可以寄,你把我抓回來的,所以我的遺書你得收著。”

沈初霽沒有想到林家航會在這個時候跑來,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嘴上就先答應了。

“還有不到半個小時就要起飛了,我來不及寫,我也不需要寫,因為我一定會回來。我不想分手,你留在昆明也好,去當戰地記者也好,你想跑去哪裡都可以,不管天南地北,我都一定會找到你,但是在我找到你之前,不要喜歡彆人。”

“我……”沈初霽想說些什麼,卻被林家航打斷:“你找彆的陸軍也沒關係,今天處長座駕我都搶了,再搶一架轟炸機也無所謂,我會把他從你身邊趕走,從來隻有空軍打陸軍的份,彆說二打一,你就算是找來一個連、一個營我也不會再逃。”

“你這哪裡是告白,明明是威脅。”

“有用就行了。”林家航幫她拭去眼角的淚水,緊緊地擁抱住她,好像要把她嵌在自己的身體裡,帶著她飛上天。

其實,沈初霽不是沒有想象過她的婚禮,甚至當林家航提出要結婚的時候,她心底是欣喜的。但是身邊的同學一個又一個投身救國事業,昆明又被持續轟炸,她沒有辦法就那樣躲進空軍眷村,一生隻為守著一人。

但更多的是她害怕了。即使她見過再多的轟炸和轟炸過後滿地的斷臂殘肢,她害怕當他從天上摔下來的時候,她沒有勇氣去麵對他滿地的碎片。她更害怕她的青春跟著他一起被埋葬之後,她剩在這世間空虛的軀體也會被人遺忘。

男人要留在曆史上很容易。飛行員從穿上那件飛行夾克起,就已經被刻在曆史上了。活著,他們是英雄;死了亦是英烈。

但曆史不會記得那些已經習慣了仰望天空的空軍太太,不會有人知道隻有無儘等待的青春裡,充滿了苦澀,甚至當她拿著一份退學證明去尋求一份工作時候,還會收到鄙夷的目光,直到最後,人們隻記得她是林太太,而忘了她叫沈初霽。

離開學校前的最後一個周日,沈初霽是跑著去拿信的,這時的她為了以後采訪方便已經剪了短發,身後的同學在後麵叫她,她轉過頭來,同學拿起相機拍為她拍了一張照片,飛揚的頭發像起舞的裙擺。

每次升空作戰,風從耳邊吹過,雲也在眼前翻騰,四處都是敵機的聲音,生死一線之際,甚至能看見對麵敵人猙獰的麵龐,心中所想,隻有拚命扣動扳機,然後活著回去,寫信給她。

備戰室裡,彆的分隊升空,他在地上等戰友歸來。信還沒寫完,副隊長就沒了。那個時候,好像掉下來的不是副隊長,而是他自己,寫信的人成了沈初霽。他這個時候才慶幸,他們沒有結婚。

沈初霽讀著這封淺藍色的航空信,畫麵隨著他的字在腦海裡逐漸清晰,心也揪著疼起來,好像打在林家航座機上的子彈全都鑽進了她的心裡。提筆回信,未及收筆,眼中的淚就滴在紙上,暈開了還未乾透的墨水,隻能重寫,最後附上同學給她拍的照片,一起寄出去。

那時沒有想到,這便是他們之間最後的一封。此後,林家航轉戰各地,從武漢到蘭州又到了四川。沈初霽也去了華北的戰場,他們之間唯一可以寄托思念的便是像特工一樣到處收集報紙又或者是在收音機裡尋找對方的消息。

報紙上總說,抗戰,空間換時間,時間換空間。可是兩個人千裡相隔,空間和時間一樣都換不來。成都遭遇轟炸,五大隊數次升空攔截,沈初霽遠在華北,心中總是惴惴不安,聽說五大隊有飛行員犧牲,她更是心急如焚。

可是,在沈初霽輾轉顛簸去找林家航的時候,他已經結束了川西的空防任務,受命去了昆明。許久沒有見到沈初霽寫的報道,林家航以為她遭遇不測,降落在重慶後顧不得隊內集合便跑到城內,買遍了每一家報社的報紙,還是沒有一篇沈初霽寫的報道,那是他第一次覺得,腳下的這片土地比頭頂的天要遼闊許多,遼闊到他找不到一個方向可以去尋找沈初霽。

警報聲在耳畔響起。

林家航好像被吸乾了靈魂,淚眼模糊,隻能感受到有人在拉著他向前,可他的腿卻似有千斤重,“你快走吧,我害死的人已經夠多了。”

一顆炸彈投下來,磚石迸裂,火光四起,映在他臉上,他像一個絕望的勇士,想要走進火海,追尋遠方的摯愛。

恍惚之間,林家航好像看到一個奔跑的背影,飛揚的發絲好似起舞的裙擺,那張照片一直貼在他的飛機上,雖然血跡模糊了她的臉,但那身影,他再熟悉不過。這一年,數不清多少次升空,都是她支撐著他在筋疲力儘之時再多扣動一次扳機,因為多打下一架敵機,他就離她更近一點;迫降之時,也是她為他導航,幫他平安落地。

他揉乾眼淚,循著背影跑過去,可是偏偏有人流從他麵前跑過,他怕再也見不到她,便大喊:“沈初霽!”

那背影聞聲回頭,模糊的臉終於清晰地映在他的眼睛裡,幸好是她,終於是她。林家航朝沈初霽飛奔過去,緊緊地將她擁在懷裡,又急忙查看她是否受傷。

從機場跑出來,到抱住真真實實的她,好像用儘了林家航一生的力氣和運氣。他抱著沈初霽癱軟下去,最後隻能跪著支撐身體,雙手從沈初霽的肩膀滑到胳膊上,喘著粗氣,哭著問她:“你……你去哪了?”

沈初霽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如此得卑鄙。她偽善,所謂害怕,不過是利用林家航的愛和真誠去實現自己野心的借口;她懦弱,明明每天都在思念他,每天都想見到他,卻以害怕他死後自己孤單為借口一次又一次推開他。

她又一次想起了那個瑪格麗特。她蹲下身去,捧起林家航的臉,像瑪蒂德親吻於連的頭顱一樣親吻了林家航的額頭。敵機的聲音依舊縈繞在耳邊,沈初霽拉著泣不成聲的林家航跑進防空洞,直到長達幾個小時的轟炸結束,都沒有鬆開他的手。

警報解除後,林家航就匆匆歸隊,剩下沈初霽一個人走在重慶的街頭。向下的台階長的沒有儘頭,林家航永遠都不會知道,當他回到他的戰場的時候,沈初霽一滴眼淚滴落在她的相機上,走下最後一個台階,他當初仰望的神明,以自己為祭,換了眷屬村一間眷舍。

晚上,林家航去沈初霽暫住的旅店找她,恰好看見她把相機收進行李箱,以為她要走,便問她要一個地址,方便以後寫信給她,但沈初霽卻說:“去和師娘一起住,她說她家樓上還有一間空房。”

“那個是留給過幾天要結婚的小張的。”

“你打得過他嗎?我喜歡那間屋子。”

“這有點不講理吧。”林家航麵露難色。

“那你要我以後都和你住在這嗎?”

“這樣確實不太好,我們住一起,”林家航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要結婚?”

“你這個腦子怎麼考上航校的?”

沈初霽把床上疊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放進行李箱。林家航突然從背後抱住她,一遍又一遍地確認:“你確定嗎?認真的嗎?不後悔?”

“剛剛後悔了,因為你腦子太笨。”

“後悔也晚了,我現在就回去拿結婚申請表。”說著就往門外跑去。

“你確定你現在要回去?”

林家航愣了愣,又跑過去把沈初霽抱起來,高興地在房間裡轉圈。

那天,他們趴在窗戶邊上看了一夜的月亮,下麵是湧動的嘉陵江。雖然那月亮遠不如他在夜間飛行時看到的那麼大,卻是他一生看過最圓的月亮。月光蓋在他們身上,他第一次虔誠地、謙卑地請上帝保佑他堅持到戰爭結束的那一天。

因為沈初霽在華北寫的報道大多數是為八路軍寫的,所以她和林家航的結婚申請遲遲沒有批下來,但沈初霽還是住進了空軍眷村,後來跟著林家航回到川西,又從川西去了洛陽。

愛情就是會讓人變得貪心,剛開始隻求在一起,隻要你愛我、我也愛你就足夠了,就算相隔千裡也覺得幸福,後來便想著結婚,結婚之後還要許諾百年好合、生生世世。或許就是因為人太貪心,所以才會有那麼多的生死離彆。

這些,沈初霽在戰場上聽到了太多,他們告訴她,在他的家鄉,有一個等待了他多少年的妻子,出征前她又是多麼細心地幫他整理好軍裝上的每一個褶皺。但當沈初霽把這樣一個又一個相同又不同的故事寫在報紙上的時候,他們已經成了戰場上的白骨。

那個時候她就已經明白,命運睥睨眾生,最樂於見到的便是事與願違。所以沈初霽從來都不敢貪心,對於林家航的每一個承諾她都不置可否,她隻願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個瞬間都沒有被浪費。

記得師娘曾經說過,飛行員都不怕死,他們一身熱血,從飛上去的那一刻就已經做好了掉下來的準備,尤其是林家航,但是沈初霽卻覺得林家航最怕死,所以寫遺書的時候才會猶猶豫豫,心不在焉,一遍又一遍地說他不會死、他一定會回來,夫妻之愛、天倫之樂,人生所有的樂趣,他都會與她一起分享。

即使再淩冽的寒風都比不上外敵當前禍起蕭牆令人心寒,但那個時候的沈初霽根本沒有時間為皖南那場同室操戈的大戰唏噓。林家航就是在這個人人都噤若寒蟬的時候多管了一件閒事。他在豫南支援陸軍的地麵作戰,回航途中擅自低飛下去救援被圍困的一支軍隊,結果卻被高射炮擊中,在家門口摔得粉身碎骨。

機場的地勤趕來眷村,告訴沈初霽這些時,她似乎已經等了很久,像軍人整理自己的軍容一樣平靜地整理好自己的頭發和衣服,跟著地勤去了墜機的地方。

可是她高估了自己。當被送到林家航墜機的地方時,她看著那堆廢鐵居然想吐,那是她的丈夫,她居然覺得惡心。

終於,沈初霽走進那一堆廢鐵裡,一點一點地搜尋林家航的碎片,師娘撿起林家航的銅牌遞給她,對她說:“可以了。”但她接過銅牌仍然蹲在地上尋找,身上那件天青色潞綢連衣裙在燒焦的草地上格外顯眼。

那是有一次接到緊急任務,去了山西,一家絲織廠被炸毀,街上滿是絲織品碎片,他被那精巧而亮麗的工藝吸引,於是纏著老板,謊稱他過幾天回家就要結婚,想買一塊料子給他的未婚妻做件旗袍,老板見他是空軍,便從自己家裡拿了一塊送給他,還說隻要能把日本人趕走,莫說是一塊潞綢,要他的全部家當都可以。

那是一塊上好的天青色還繡著玉蘭花花紋的潞綢。後來結婚,他找了重慶最好的裁縫給沈初霽做了那件連衣裙。

她扯下裙擺,把林家航的每一塊骨頭、皮肉都放在那天青色的潞綢之上,甚至連飛機零件上的每一塊血肉都不放過,用發簪一點一點地摳下來,可就算她找的再仔細,也拚湊不出記憶裡的林家航了。她抱著潞綢包裹著的林家航回了家,一滴淚都沒有流,僵屍一般直挺挺地坐在床上,一夜都沒有合眼。

後來她才從報紙上得知,林家航救的是新四軍。風聲鶴唳之時,他做出這樣的事簡直是自尋死路,怪不得師娘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把她推上了火車,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彆回頭。

火車嗚咽著向南開去,沈初霽甚至不知道這輛火車會開往哪裡,她隻記得,在川西的基地他曾說過,那裡離他的老家不遠。她抱著她的行李箱,好像抱著的是絕世的傳家寶,任何人都碰不得。

等她風塵仆仆,一路抱著那行李箱到達林家航的家鄉,眼前仍舊是一片廢墟。她不厭其煩地詢問每一個路過的人,問他們是否聽說過有一戶人家的兒子當了飛行員,每一個人給她的答案都是不知道,沒聽過。

黃昏的風輕輕掃過地上的灰塵,沈初霽抬頭看著最後一縷陽光苦笑:“你說你為什麼要多管閒事,到頭來還是什麼都沒留下。”

當第二天的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沈初霽把林家航埋在了一個陽光好的地方,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找到一個石匠給他刻了個墓碑,石匠問她:“碑上刻什麼?”

“刻一架飛機吧,編號286。”

沈初霽站在新刻好的墓碑前,看著那條天青色的潞綢連衣裙一點一點地被火光吞噬,淡漠的眼神裡沒有一絲悲傷。

“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