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世紀的那個瑪格麗特公主被迫成了彆人的王後,當她心愛的情人因為參與政治鬥爭人頭落地,她居然敢派人去向劊子手討她情夫的頭顱,並將它親手埋葬。
沈初霽在西南聯大的宿舍裡聽她的室友講述這段故事時,腦海中想到的竟然是那個不知道名字的飛行員。
有一次,不知怎的,她竟然走到了中央航校附近,遠遠的可以看見一群飛行員正在訓練,呆立在那看了很久。一位氣質不凡的太太走過來問她:“找人嗎?”
沈初霽搖頭。
“那就不要來這,很危險。”沈初霽不解,太太解釋道:“他們飛出去,沒油了才會回來,地上的人隻能恨自己心跟著他們上天,腳卻在地上。要是等不到消息,才更糟糕,突然一封陣亡通知寄到家裡,以後一輩子就隻能守著他們的遺書過。”那
太太優雅嫻靜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好像已經做好了守著遺書過一輩子的準備。
沈初霽不會想到,自己在報社寫的第一份稿子,不是報道戰爭,也不是揭露昆明被轟炸的慘狀,而是一則簡短的尋人啟事。
那位太太是中央航校一位教官的夫人,飛行員們都叫她“師娘”。為了感謝沈初霽的幫忙,請她去家裡吃飯。沈初霽在她家裡見到林家航的時候,驚訝地打翻了桌上的水杯。她不知所措,他卻從容地坐到她旁邊,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擦乾桌上的水。
“沒想來的,但是在報上看見師娘擔心家人,我來的路上正巧見過師娘的弟弟,他到底還是參軍了,比我當年報航校還熱血。好小子,當年師娘你和教官結婚,家裡人不同意,一個都不來,隻有他從家裡跑了出來,一個人走了幾十裡路,差點連杯喜酒都沒喝上,後來喝多了說胡話,喊著等夠了十八就報航校,結果現在成陸軍了,問他去哪,隻說往北,不過師娘放心,胳膊腿一個都沒少。”
“那就好,那就好。”師娘含著淚頻頻點頭,給林家航夾了好多菜,又向他介紹沈初霽。
“本來想逃兵當到底,結果被一個女學生抓回來了。你好,我叫林家航,空軍中尉。”
兜兜轉轉,陰差陽錯,他們還是知道了對方的名字,又一次回到了那棵古樹下。
“我這個分隊長,自私又沒本事,把人帶上去,結果隻有自己一個人回來,醫生說我的手傷得嚴重,我還有點高興,沒臉回去,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他們的太太解釋,乾脆逃走算了,反正也不能飛了。要不是那個醫生不依不饒,拉著我從長沙去上海找他的老師,我說不定都已經逃回四川老家了。”
可他終究還是去見了隊員的太太,他得告訴她們,烈火焚身的最後一刻,她們的丈夫在無線電裡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林家航坐在樹下靠著樹乾,癡癡地望著眼前這片藍天,航校的學生正在天上進行飛行訓練,他們的身邊有戰友,無線電裡有教官,隻有他孤零零的一個,就連自己的那架286都被他丟在了長沙郊外。
“生死有命,那不是你的錯,他們的太太你見過了,也自責過了,就夠了,剩下的債交給時間吧,你得活著,還要活得好,活得長,這樣才能記得他們久些。”
沈初霽站在林家航旁邊望著天上的飛機,平靜而淡漠地說著這些話的時候,林家航坐在樹下好像在仰望神明,一瞬間,他成了她的信徒。
林家航不再把玩手裡的樹葉, “你走不掉了。”
“我不打算逃了。”或許沈初霽無意間走到中央航校看到那群飛行員,就注定了她終究要成為瑪格麗特,“你的孤寂、害怕、痛苦、後悔、自責,不管是什麼,全都可以告訴我,就算我的世界裡永遠都不會有這樣的感受,隻要你告訴我,我就會努力去想象。”
沈初霽很有想象力,林家航說起的每一次戰鬥她都聽得很投入,好像她就跟他在同一個機艙裡。但人總是會在幸福的時候突然感到不安。林家航很喜歡盯著沈初霽看,想要把她臉上的每一個細節都深深地刻在腦子。
三大隊和四大隊在初春時就已經去支援武漢了。林家航現在雖然已經歸隊,因為左手受傷的緣故留在了昆明,幫助他的教官組織一些訓練,並不參與升空作戰。他害怕自己突然接到任務,連與沈初霽告彆的機會都沒有。
男人們總認為結婚是保護女人最好的選擇,住在眷屬村總比在外麵好些,自己若是遭遇不測,還能將她交給自己的戰友。那些飛行員在天上飛,從來都不會知道地上的女人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在等著他們回航。半夜接到緊急任務,若是多問他們一句要去哪,他們隻會說:“問這些乾什麼”,然後頭也不回地就走了,剩下女人們獨自捱過漫漫長夜。
林家航突然向沈初霽求婚,是在參加完一個學弟的婚禮之後。在那棵古樹下,他突然對沈初霽說:“我們結婚吧。”
沈初霽一下子就酒醒了,說:“這麼突然嗎?”
“這一仗不知道要打到什麼時候,我們結婚,你就可以搬進眷村,有師娘照顧你,我也放心。”
“可是我還有一個學期才能畢業。”
“三大隊和四大隊已經去了武漢,五大隊遲早也會去,到時候我也去,教官已經接到了去前線的調令,師娘也會走,留你一個人在昆明,叫我如何放心!”
“可是我們結婚的話,我會被學校退學。”
“你已經讀到最後一年了,學校的課程基本都學完了,隻差一張畢業證而已。我要是調往武漢,你留在昆明,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麵?你們學校若是遷去彆處,我連給你寫信都不知道要寄去哪裡,我若移防,你的來信我也收不到,萬一斷了聯係,這個時候不結婚,難道真的要等到戰爭結束之後我們天南地北地找到對方再結婚嗎?”
“我為了讀大學,從天津到長沙,又來到昆明,連待在家中照顧父母的孝道都拋棄了,現在好不容易要讀完了,我怎麼能放棄?”
林家航不懂那一張畢業證書到底有什麼重要的,他隻想讓她儘快搬到眷屬村,保證她的安全。 “為什麼你一定要拿到那張畢業證,難道飛行員的軍餉不夠你生活,要你拿著畢業證去外麵找工作才能活下去嗎?”
“那你死了呢?你死了我要怎麼活?替你殉情,跟著你一起死嗎?還是靠著你的撫恤金過一輩子?你以為空軍太太就是打打麻將跳跳舞嗎?你憑什麼要我等你,憑什麼要我像坐牢一樣隻能守在家裡等你?”
林家航被嚇到了,震驚的後退了半步,沈初霽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她拉住林家航的手想要解釋自己的失言,
“隻有拿到那張畢業證書,我才能去報社,做隨軍記者。”
林家航好像已經看到了沈初霽被流彈擊中,倒在戰壕裡的樣子,他僵硬地甩開了她的手,不可置信地看著沈初霽:“你從來沒有說過你要去戰場。”
“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現在全世界都在打仗,我們想要得到更多的支持,就需要輿論的幫助,就像你在前線生死一線,你不說,我就不會知道你經曆了什麼、受了多少傷,如果沒有戰地記者,沒有人會知道那一城一池上濺了多少血才換來一次勝利,我要讓所有人都看到我們反抗的決心。”這是沈初霽第一次跟人談起她的夢想,躊躇滿誌的樣子像極了林家航當年不顧家人反對報考航校的樣子。
“那是男人的事,保家衛國還輪不到你們女人。”
沈初霽眼裡的失望是一點一點聚集起來的,她沒有想到這樣的話會從林家航的嘴裡說出來,她一直以為他們是平等的,至少他應該和她想的一樣,他們應該是平等的。她無奈地說:“沒有提前告訴你是我的錯,但我希望你能注意你的措辭。”
“你見過真正的戰場嗎?你以為你經曆過幾次轟炸就算見過戰場了嗎?隻要到了那地方,天上地下都一樣,上一秒還在戰鬥,下一秒就是擋著彆人送彈藥的屍體了。我曾經也和你一樣,但是在現實麵前談夢想,簡直可笑。”
“我說了請你注意你的措辭,你這樣貶低你曾經的夢想還有我現在所有的努力,到底是真的為我著想還是僅僅為了你的私心?”沈初霽再也沒有辦法保持理智了,她以為他報航校、當飛行員,一路走來付出了那麼多,他可以懂她。
“我要你活著!”林家航發出一聲尖叫。
戰場上隨處可見的是死亡,林家航不敢想象那些血肉模糊的屍體裡有一具是沈初霽。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他一定會像大雁一樣,開著他的座機撞向地麵。
他緊緊攥住沈初霽的雙手,近乎哀求:“不結婚了,我們不結婚了,你就留在昆明好不好,讀到畢業,找一家報社工作,你之前在報社寫寫尋人啟事不也挺好的嗎,至少昆明現在還是安全的,你留在這,我也可以寫信給你,不要去戰場,不要……”
可是沈初霽依舊無動於衷,眼神像碎裂的琉璃,“如果我說戰場危險,我要你陪在我身邊,你會為了我當逃兵嗎?你脫不下這身軍裝,我也放不下我的相機,我們都當不了逃兵,我們也一樣自私,隻考慮自己。”
黑夜裡暴風雨來臨之前,會有一道閃電劃破黑暗,然後整個世界混沌,一聲驚雷,大雨傾盆而下,沒有了聲息。林家航的眼睛就是這樣暗淡下來的,“那我們分手吧,從今以後,我飛我的飛機,你去你的戰場,死的時候記得找一個誰都不知道的地方,不要讓人發現,免得登在報上叫對方看見了,後悔當初沒有以死相逼攔著對方。”
不是誰都可以做瑪格麗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