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確實做了件好事。

一覺醒來，藤丸立香神清氣爽。

清晨的陽光分外溫暖，照在她身上，仿佛智慧的賜福順著光影溜進了腦海，昨晚不明所以的疑問，突然就有了答案。

簡單來說，藤丸立香靈光一閃，有了想法。

偶爾這靈光如晨曦的微光一樣動人，但有時也會把她帶進無儘的深溝，但這一次，藤丸立香堅信，這會是個好主意。

她行動力驚人，當下說乾就乾，吃完早飯就拉著瑪修去堵在王的寢宮麵前。

……幸好耶底底亞的脾氣相當之好。

哪怕大清早被人拉著去花園談心，他也依舊從善如流地微笑並選擇接受，順便安撫肩上恨不得啄大膽且放肆的藤丸立香一口的烏鴉。

這並不是一隻普通的烏鴉，祂的名字叫做拉默，但在王的禦前，把祂當作一隻外表形似烏鴉的寵物也未嘗不可。

拉默很生氣，拉默認為統括局腦子出問題了，怎麼能容忍這樣無禮的人類出現在王的麵前？祂恨不得直接把這個人類物理意義上轟出去，這其中多少有點因為藤丸立香破壞了祂和王的獨處的遷怒。

可當耶底底亞把肩上氣鼓鼓的烏鴉抱進懷裡，修長的手指一下一下梳著祂那如最華美的綢緞一般漂亮的羽毛，拉默就瞬間啞口無言了。

祂乖乖地收著足以撕裂大地的利爪，生怕爪尖勾破王柔軟的衣裳，變得如綿羊一樣溫順乖巧。

藤丸立香全程目睹了一隻烏鴉的變臉。雖然有些不合時宜，但此時她忍不住生出一個很詭異的想法，那就是如果當初醫生先和魔神柱打一手感情牌，那魔神柱會不會立刻倒戈讓蓋提亞成為孤家寡人。

這段時間的相處，讓藤丸立香對魔神們對蓋提亞的忠誠大為懷疑，她認為她的想法並不是天馬行空。

……總感覺要是醫生對蓋提亞軟綿綿地一笑，蓋提亞說不定當場就繳械投降。

戶外青天白日中突現一道驚雷，藤丸立香立刻眼觀鼻鼻觀心，恨不得指天發誓自己剛剛什麼也沒有想。

嗬，蓋提亞不會是被說中惱羞成怒了吧。

膽子很大的藤丸立香蠢蠢欲動地發散思維。

就在蓋提亞到忍無可忍的節點以前，耶底底亞恰到好處地開口打斷了蓋提亞的讀條，他親切地問：“立香，你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啊，對，沒錯，我是找王您有事。”

藤丸立香回神後略有點磕巴地說，她還是有那麼一點緊張。

耶底底亞用垂詢平和的目光望過來，藤丸立香深吸一口氣，以十足鄭重的姿態道：“王，您有時間，聽我講一個故事嗎？”

一個關於膽小的醫生的故事，一個……拯救世界的故事。

耶底底亞似乎眼底漾出幾分笑意，又似乎那眼眸仍是如天空般的靜遠，他輕輕頷首：“願聞其詳。”

於是藤丸立香開始講述起了她的旅程，從冬木特異點的開始到冠位時間神殿的終止，一開始尚還有磕磕絆絆的青澀，隨著回憶的深入，故事也越發動人心弦，而王靜靜垂目聆聽。

她憶起了奧爾良聖女的高潔身姿，想到了羅馬帝國的輝煌燦爛，看見了環航世界之人的豪爽，穿行過倫敦無窮無儘的迷霧，見證過圓桌騎士的忠誠，高呼過烏魯克永世長存……

這中間無數的故事、無數的生死，最終彙成了拯救世界的緣，讓奇跡再臨於世間，可她仍然對此感到遺憾，因為她失去了從最開始陪伴她到終局之人。

什麼叫“接下來就拜托你了，你已經成為了足夠可靠的禦主了”，這個自說自話的人，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就這樣拋棄迦勒底的所有人呢？！難怪是冷酷、無情、外道的王！

藤丸立香注視著耶底底亞，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視這位王的眼睛，這雙眼睛，澄澈如稚子，卻讓她想起另一雙綠眸。是啊，其實他們本來就是一個人，所以王啊……您也會對此感到好奇、豔羨和希冀吧。

因為人類生來具有的自由，對你來說是那麼的遙不可及。

她的故事結束許久，世界依舊如此安靜而空曠，王坐在那裡微閉眼眸，不置一言。

最終，藤丸立香選擇告退。

“前輩……能行嗎？”瑪修猶豫地問道。

“啊，我也不知道。”藤丸立香撓撓腦袋，“完全看不出王是怎麼想的呢，但如果要說是直覺的話，我覺得已經足夠了，剩下的就不是我們能做的事情了。”

瑪修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信任前輩的判斷。

而藤丸立香最後回頭望了一眼，嘛，最後就交給你了蓋提亞，畢竟在這個世界，你才是最了解你的王的人吧。

庭院中，沉思的王終於有了下一步的動作，隻見他輕聲呼喚：“蓋提亞。”

奔行於天地曠野間的長風仍然浩蕩，天清氣朗，世間萬物正欣欣向榮。

耶底底亞又喚了一聲：“蓋提亞，我想見你。”

長風忽止，花未落神已至。

時隔又一個千年，蓋提亞再次用人王這副姿態現於王的麵前，拉默在祂的威嚴之下，十分自覺地振翅離開。

當然，內心裡有沒有彈劾統括局這件事就見仁見智。

蓋提亞此時沒有心思收拾心大的魔神們，明明是更為強大居於上位的一方，祂卻堪稱柔順地將頭側放在王的腿上，口稱：“王。”

耶底底亞輕撫著蓋提亞那似火焰跳動般的金發，垂眸問：“這就是你想讓我見見她們的原因？”

蓋提亞坦然承認：“是，王。很抱歉，這是我的私心。”

祂期冀於王能擁有更充沛的人性，而另一個他則渴望王的複活，如此便一拍即合。

唯有這個願望，連同憐憫之理一同拋卻作為鑄世之基的祂，對人類始終抱有偏見和憎惡的祂，是無法實現的。

王是祂神性中唯一的人性，可已超越王的全知全能的祂……卻始終看不明王的心。

祂堪稱殷切又期待地問：“王，您的看法呢？”

耶底底亞沉吟著，在這期間蓋提亞仿佛能聽到祂本不應存在的心臟怦怦跳動——或許確實如此，就在這一刻，星球上無數火山在震動，帶來大地震顫，似山川轟鳴。

王終於開口：“聽起來，那確實是一個充滿著勇氣、犧牲和愛的故事。”

僅此……而已嗎？

蓋提亞難以自抑地生出幾分失望之情。

祂的期望絕不僅僅如此。

耶底底亞笑著問：“那麼你呢，蓋提亞，你又是如何看待羅馬尼·阿其曼的呢？坦白來說，他跟我的差距確實很大，不是嗎？”

陡然聽到王的提問，蓋提亞還有幾分驚訝，因為在祂的印象裡，王應該是不會在意這些的才對。

可既然是回答王的問題，那便必須認真以待。

羅馬尼·阿其曼……其實後來蓋提亞有專門翻閱過佛勞洛斯的記憶，透過雷夫的眼睛去觀察祂變成人類的、無比青澀的王。

儘管隻是以一種隱藏在第三者之後的視角，蓋提亞依舊能體會到，王像初生的嬰兒、真正的人類一樣，不斷地犯錯、不斷地糾正、不斷地成長，一點點從觀察他人的行為中學習一個普通人類的模樣。

祂五味雜陳。

原來王啊，吾等仰望的王啊，您也會犯錯，您也會沮喪，您也會如凡人一般，喜怒哀樂，如此動人。

這樣跌跌撞撞學習在世間生存，與誕生於實驗室的瑪修何其相像？所以佛勞洛斯、所以祂，忍不住把目光傾向於這個人造人女孩，歸根究底，是想知道王是否能有另一個可能。

這個名為羅馬尼·阿其曼的人，確確實實也是祂的王沒錯，是另一個祂一直渴望見到卻隻能在最後一刻驚鴻一瞥的、真正完整的王。

此時，蓋提亞仿佛又回到燒卻人理的終局特異點，端坐在那至高的玉座，是那般憤怒又痛恨：“羅馬尼·阿其曼，他是如此懦弱、如此無能、如此膽小、如此可憎，可是，偏偏我又是如此的確定，他就是吾等那個冷酷無情的王！”

“正因為他是吾等的王，所以吾等無法苟同他的意見，無法原諒他的背叛，更無法理解的是，那個膽小的王竟敢再一次拋棄吾等前往無人知曉之境！太過傲慢、太過天真、太過……”可悲……

蓋提亞抬起頭，金瞳注視著祂的王，熠熠生輝，祂說：“王啊，無論多少次，我還是希望和您，同行於這片大地之上。”

那段遙遠的時光，和王同行的日子，一直都是祂記憶中的星光。

“這樣啊……”

耶底底亞歎息著注視著自己的魔術式，就算聽完了蓋提亞的剖白，祂的內心依然如此空洞，可又似乎隱隱約約，有一顆模糊的種子被種下。

僅僅是那麼一瞬間，他確實生出了探究那些感情的想法，在說那些話時，蓋提亞眼中所閃現的、他所無法理解之物，究竟是什麼呢？

他想要去觸碰。

或許這三千年裡，到底有什麼改變了。

但王尚不明白亦不知曉，隻微笑著說：“那麼，蓋提亞，我會回應你的願望。”

而獸伏於王的膝上，注視著祂最重要的王，長久靜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