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說好的檢查到底沒有去成。
季遙兩個月來積攢的休假被公司一通電話無情打斷,上午臨走時他欲言又止,想要解釋又情知語言的蒼白。明明昨晚,他難得表明了決心,要開始將重心轉移到家庭上來。
黎簡倒沒有任何情緒,甚至悄悄鬆了口氣。
她能夠領會季遙的體貼,但心底裡其實不太願意接受。季遙所謂的“檢查”也許還有彆的意味,又或許沒有,她寧願是自己多想。
兩人的關係好不容易緩和至此,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向彼此靠近了一步,在確認這份默契足夠穩固之前,她有心逃避任何可能喚醒創傷的雜念。
“實在不行,我給媽打個電話。”
黎簡立即拒絕了。
“千萬彆,媽會比你還誇張。不都說了就是經期前偶爾會出現的低血糖嗎?”
她撒嬌似地抱住他,“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去醫院做個檢查有什麼。”
“可是簡簡——”
他毫無防備地被吻住了,沒過幾秒便回吻回去。
“等我回來。”
“嗯。”
又是好一陣的溫存。他們才抵額調息,相視而笑,為這種不受控製的難分難舍感到臉紅。
季遙走了快半個小時,黎簡仍未從雲端下來,生出觸地的實感。
太恐怖了。她拍拍臉,鏡子裡的自己又在傻笑。她決定還是找些事做。
醫院的預約排在下午。周六學校又沒什麼事情,往常她一個人在家,都是做什麼呢?
好像也沒什麼特彆的。
不過是看看書,偶爾一時興起,會去電影院看看重映的老片,出來順便吃個火鍋,除了跟季遙一起,大部分時間她都是獨來獨往。
季遙也從來沒問過,怎麼不見她跟朋友玩。
他好像從一開始,就了解她的孤獨,卻無意對她的奇怪作任何置喙和評判。
而她呢?她自認不如他的洞察力深厚,卻也足夠敏銳地感知到他對她的愛,亦是一種必須以隱藏部分自我為代價的存在。
這樣就夠了。
這樣就很好。她想,心比腦子更快給出答案。
蘇茗筱的頭像意外地在手機上亮了起來。不是恰好瞥到,她估計會錯過這通被靜音的視頻電話。
“蘇蘇。”
黎簡奔逸的念頭星飛雲散,隻有兩頰的紅暈惹人生疑。
果然,電話剛接通她就被審問了。
“咦,臉怎麼看著那麼紅?”
“沒什麼,剛運動結束。”她隨便扯了個謊。
蘇茗筱像是來了勁。“在家裡嗎?我記得你以前最不愛運動啊,體育課從來能請假就不去上。看來你家裡那位,對你影響不小噢。”
昨晚漫長的敘舊過後,她看上去坦蕩了許多,黎簡不禁被感染,也放鬆了精神。
“……你要是有這習慣,正好我有張多餘的健身卡,還是VIP私教,是我老公表妹出國前留下來的,反正也沒人用,不如咱倆搭個伴?”她滔滔不絕,幾句話送來個人情。
“不——”黎簡剛吐出一個字。
“不許拒絕。”蘇茗筱佯怒地瞪著她,下一秒立馬變了臉。
“不然我就還哭給你看。”
……
幼不幼稚啊。
“好吧。”黎簡無奈地歪歪頭,“富婆蘇蘇,今天有何指示?總不能才過去一晚,就又想我了。”
屏幕中的麗人癟癟嘴,“少陰陽怪氣的,也彆想著和我裝生分。反正我連家帶業都搬過來了,從今天開始,我要天天纏著你!看你哪裡躲去……”
這女人真是。
“好好好,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我歸附投誠?地址發來吧。”
蘇茗筱嘿嘿一笑。
“不急不急。沒打攪你們夫妻二人世界吧?”她狗腿地問。
黎簡罕見地要翻白眼。“現在問不覺得很沒誠意?”
“對不起嘛,”蘇茗筱找補似地撒嬌道,“實在無聊,就之前有個客戶給了張邀請函,新開的清吧,晚上還請了最近很火的樂隊做暖場表演。所以——”
黎簡非必要不喝酒,聽到“清吧”本能地要say no,又因接下的一句刹住了。
“蓉城這裡我也沒什麼朋友。”一聲氣歎得誇張而做作。
她有所觸動似的,終究心軟下來。
蘇茗筱開心地掛掉電話,都沒來得及回答黎簡的疑問——
餐廳開業在即,她這個負責統籌的指揮官,怎麼有心情偷閒的?
意外的約會稍稍打亂了她的計劃。
蘇茗筱給的地址有些遠,周六醫院一向人多,等檢查結束,她開車過去說不定趕上晚高峰。那個地方她不是很熟悉,保險起見,便自作主張取消了預定的行程,免得萬一遲到,惹蘇蘇多心。
至於季遙會不會多心……等他回來再解釋吧。
於是空出的時間裡,她匆忙回了爸媽家一趟。
前兩天梁美珍打電話來,母女兩人聊得不是很愉快。她心裡一直記掛著,隻是沒想好怎麼哄。趁著今天心情不錯,去找蘇茗筱亦順路,便想看看母親大人氣消了沒有。
黎國誌梁美珍夫婦倆仍住在初搬來蓉城時長租的筒子樓裡。
那樓是舊時外地的一個煤老板來投資建廠,蓋的倉庫和辦公樓,之後工廠拆遷,就被賣給一家國企,改造成了員工宿舍。後來權屬幾度更迭,產權人不知何故失去了聯係。
經年累月的歲月侵蝕,筒子樓已然呈現出一副破舊斑駁的蒼老模樣。街道辦以消防隱患和基礎設施老化為由,多次動員老樓裡的住戶搬走,隻是無利不起早,住在這兒的大多是上世紀末就安家立業的釘子戶,他們隻等著政府出麵解決完產權問題,好實現一夜暴富的拆遷美夢。
黎簡也勸過父母,她工作幾年,外加兼職賺的外快,手頭攢了些錢,想在市郊自己能負擔得起的幾個樓盤當中給他們選個房子養老。
梁美珍當即拒絕了。
天緣巧合。新近黎國誌接到老家二舅的電話,說是因為縣城修高鐵站要征收他家的幾畝地,還有父母走後空置多年的房屋,需要他們趕緊回去看看。他激動不已,第二天就帶著妻子回了家,順利地簽完征收補償協議,等著入住新房。
黎簡在電話中得知了這個好消息,一方麵為二老開心,慶幸他們辛苦半生終於苦儘甘來,一方麵又於心有愧——
老家和蓉城相隔幾百公裡,屆時要再見麵,就不像如今方便了。
梁美珍大大咧咧,看事情向來隻抓主要矛盾。
“錢要花在刀刃上。你現在年紀輕輕就欠銀行一屁股債,將來我跟你爸要用的時候,找誰去?再說我們都考察過了,家裡這幾年發展得不錯,你堂哥堂姐又都在一處,不用擔心我們沒人照顧。”
黎簡沉默著沒再反駁。
到家樓下時,黎國誌剛買了菜回來。
“嘿,你倒來得巧。”
黎簡看著父親手裡提著的好幾兜,順手接了過來。
“家裡來客人了?買這麼多。”
“是啊。”他湊近女兒,謹慎的神情中露出罕見的忐忑。
“你大伯母帶著你堂妹來看病呐。”
黎簡腳下一頓,落後了半步。
“看病來我們家乾嘛?”
黎國誌輕“嘖”了一聲,對女兒毫不遮掩的冷漠和排斥感到不滿。
“人大老遠來的,也不是空手,再說你大伯人都走幾年了,你再看不慣他一家,至少麵上裝得和氣些。”
她沒再吭氣,垂著眼睛裝作看路,將老父親甩在了身後。
進門時聽得梁美珍的大嗓門在喊,“國誌菜都買回來了,你看看,就彆走了嘛?媛媛趕快拉住你媽呀!”
另一個更尖細的聲音拘束地回應道,“彆忙活了弟妹,真的……”
“媽——”
兩個小輩同時叫起來。
黎簡自覺是個主人,卻像沒看到來客似的,開了門徑直走進左手旁的廚房將菜放好,出來後才將目光投向小客廳裡互相拉扯的幾位身上,她們亦安靜地望著她。
梁美珍先從尷尬的氣氛中反應過來。
“閨女回來啦。”
“這兩位是?”她明知故問,姿態疏遠又客氣。
被問的人還沒回答,汪晴怡先笑著開了口。
“這是小簡吧?幾年不見,越來越漂亮了。”
眼前的女人雖然略顯憔悴,但從麵容氣質到衣著打扮,無不彰顯著生活條件的優渥。她熟絡地打了招呼,仿佛看穿黎簡在耍小孩脾氣,故意沒做自我介紹。
“怎麼不喊人啊,這是你大娘,還有你妹媛媛,都見過的。”梁美珍待客的熱情被親閨女折損了一半,不好意思地跟客人抱怨,“越大越不懂事,啊哈哈……”
“哎呀自家孩子,說什麼見外的話。”汪晴怡知趣地圓場,“好幾年沒見,一時認不出也正常。”
黎簡勉強扯了扯嘴角,“大伯母好。”
又看向她旁邊年輕的女孩子,“媛媛來了。”
黎國誌這時走進來。“怎麼都站著?坐啊。”
“她叔,我正說時候差不多該回去了,就不打擾你們……”汪晴怡客套辭行。
“嗨,什麼打擾不打擾,我這菜都買回來了,吃了飯再回去不遲……”
黎簡悶悶地躲在一旁,假裝在收拾電視櫃上的雜誌,偶然一抬頭,瞧見黎媛媛仍在直愣愣地盯著她。
她想起父親剛剛在外麵說的話,裝作沒看見,轉移了視線。
那母女倆因盛情難卻,到底忸怩著留了下來。
午飯後黎國誌被鄰居叫去幫忙看貨,梁美珍和汪晴怡說起閒話,聽到黎媛媛怯生生地喊,“媽我困了。”
便叫住自家女兒,“媛媛困啦?去你姐屋裡躺會。簡?快帶你妹進去。”
黎簡將人領進房間,一句多餘的話不講。說了句“你睡吧”,便從床頭箱子裡抽出本舊書,眼觀鼻鼻觀心地看了起來。
半天過去,她心煩意亂地抬起頭,手中的書“啪”地合上,對著床上的人毫不客氣地問,“我臉上有東西?”
黎媛媛瑟縮了一下,迅即閉上眼睛,背過身去。
不過四年光景,她的囂張無禮竟一點不見,整個人像是退行成一個怯懦無助的孩童。
她望著她的背影,不禁陷入沉思。
沒想到對方隻是裝睡,不一會兒,黎簡見她肩膀抖動,莫名其妙地傻笑起來。
“原來你不喜歡他呀,嘻嘻嘻……”
她心知沒必要搭理她,卻還是忍不住問,“誰?”
“我爸爸呀。你討厭他對不對?”
見沒有回應,她又轉過來,“我聽見你跟他說的話了。”
黎簡重新打開書,神色自若地翻到剛看過的一頁,口中淡淡說道,“你記錯了。”
“不可能呀!”黎媛媛激動地要坐起身,起到一半發現沒必要,又換成趴著的姿勢,依然一臉俏皮地盯著她的觀眾。
“我在衛生間聽得清清楚楚呀。你就在外麵,你罵了他好久,還詛咒他罪有應得,不得往生。然後你就走了。”
“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跟彆人講的。”她壓低嗓音,得意地晃著腦袋,仿佛掌握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
黎簡手指細細地摩挲著書頁,麵露譏諷,“死無對證的事情,你說了也沒人信。”
對方呆住了,困惑不解地問,“你不喜歡他,為什麼不敢承認?”
“不對。”她翻身躺平,雙手捂住臉,“你為什麼不喜歡他呀?我爸爸人多好呀……”
黎簡忍無可忍,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外麵兩個中年女人齊刷刷地望向她。
“媛媛睡著啦?”
汪晴怡雙眼泛紅,顯然剛哭過,此刻不自然地將頭扭向一邊,回避著她的視線。
黎簡也就視若無睹,飛快地點了點頭,然後對梁美珍說道,“我跟朋友還有約,就不多待了啊。”
梁美珍急忙起身,“等等,你大娘有事情問你呐!”
“我?”她按捺住內心的不快,轉向還在抹眼淚的那個人,“大娘要問什麼?”
汪晴怡說不出話,梁美珍一把扯過女兒,談話的位置離她有些遠。
“小點聲!是你妹妹的事。”
黎簡皺著眉頭聽完母親的耳語。話雖說得顛三倒四,但重要的細節都交代清楚了。
“……所以說,你問問以前的同學或者老師,有沒有能幫上忙的?”
被求助的人十分無奈,“媽,問路也不能找瞎子啊。我身邊怎麼會有能幫上忙的?川西已經是全國最好的精神科醫院了。即便我讀過心理學,離專業人士還差著十萬八千裡呢。而且心理學和精神病治療完全是兩碼事。”
她拒絕的聲音不大,剛好夠第三個人聽清楚。
汪晴怡果然坐不住了。
“弟妹,你誤會我的意思了。”
梁美珍“啊”了一聲,走回來時滿臉堆笑,輕輕甩了下女兒的胳膊,以示不滿。
“瞧我這傻閨女,心直口快得很,跟我一樣嘴笨,嗬嗬嗬……”
“哪有的事。”汪晴怡看著也尷尬,但生意場上遊走多年,這種場合還不至於失了鎮定,“小簡的意思我明白,隻是不麻煩你找人。”
她瞟了眼黎簡的房門,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堅定的麵容裡有幾分藏不住的矜傲,不像在求人,倒像是吩咐囑托。
“媛媛她需要朋友。”她話音飄渺,像被人掐住脖子一般有氣無力,“外麵的人我不放心。你大伯走得早,我還有生意要顧,真的是沒辦法。為了這孩子,家裡費了不少心思,甚至找了看事的師傅,可是她,唉,越來越防人……”
“那我們這些窮親戚就更沒什麼用了,您可是她親媽。”黎簡平靜地打斷她。
汪晴怡被刺地一怔。
很久以前她去醫院看望梁美珍,暗地裡跟女兒隨口說的話,如今成了回旋鏢。
梁美珍著急又困惑,還沒插上嘴,聽見汪壓製著惱意,耐心跟她們解釋。
“不是的。她防家裡所有人,我、她哥、還有她嫂子,可唯獨念著你。正常的時候,她總是提起你,問姐姐在哪,在做什麼,還給你買了好多禮物,房間裡滿滿都是。這回來得急,隻帶了一部分……”
黎簡露出難以置信的笑容。
“您是說她連自家人都不信,偏偏信我這個一年不一定能見一回的堂姐?”
……
“是這樣。”汪晴怡挺直的背肉眼可見地垮了,“也不知道怎麼會是這樣……”
“對不起,”她無情地打斷她,“和精神分裂症患者相處風險太大,我付不起這個責任。”黎簡不顧母親頻頻使出的眼色,直言拒絕道。
她想儘快結束這場荒謬無稽,插圈弄套的談話。
“求你了孩子——”
“使不得呀大嫂!你這是乾什麼?”梁美珍上前拉住快要攤在地上的人,慌張地喊叫著,又怕吵到屋裡的人,因此用的都是氣音。
黎簡沒走出幾步,轉過身看著眼前這出似被靜了音的鬨劇。
“……不需要你做什麼,沒事跟她聊聊天就行,或者開車帶她去人少的地方兜兜風。媛媛二十四小時都有人照看,而且她大多時候很聽話,我就是怕她寂寞,她才十八歲啊……”
“我做不到。”她冷眉冷眼,絲毫不為那淒切的言語所動,“我沒有辦法心平氣和地跟她說話,哪怕她在生病。
“四年前在醫院,她教唆男朋友還有一些不良青年跟蹤圍毆我,若不是我警惕,僥幸逃掉,今天精神出狀況的,恐怕不是她而是我了。也念在她當時年紀尚小,心智未成熟,我才未作計較,沒有報警。”
“你、你胡說什麼?”
“有這事?”梁美珍嚇得變了腔,大驚失色地問。
“是不是胡說,你可以親自問她。”黎簡沒有回答母親,拾起旁邊椅子上的外衣和皮包,一刻也不想多待。“不過我想,她以前就滿嘴謊話,以後——”
汪晴怡渾身凜住,眼睛裡快要噴出火來。
“也很難再有任何值得一聽的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