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的第二天(1 / 1)

島倉綾子瞳孔一縮,

她會擋在孩童身前不是意外,而是某種微妙的對同胞,對孩童的庇護心理。

一個因為爆炸牽連受傷,剛醒來,就對亞洲麵孔的孩子伸手的外國人,很難不讓島倉綾子產生遷怒,泄憤,虐待這類可怕的猜想。

島倉綾子艱難而緩慢地移動,讓開距離,側頭看了一眼懵懂無知,笨拙地試圖穿上衣服的孩童。

她能在橫濱安然無恙多年,除了身世,自然也明白明哲保身的道理,一定的眼力讓她知道什麼人能夠招惹,什麼人需要遠離。

以魏爾倫的容貌氣質,絕對不會是普通人,當然,敢在大戰時期來到橫濱的外國人,沒有一個是好惹的。

但是,這距離她太近了,近到她仿佛隻要一伸手,或者,說一句話就能改變不遠未來的慘案。

“當地的軍警就在附近,如果有人在這裡違法亂紀,他們會立刻趕來維持秩序,”

島倉綾子壓低了聲音,試圖最後努力一次,警告道:

“我聽說,他們丟了東西,正在四處通緝兩個歐洲人。”

雖然他們通緝人時,敷衍到連性彆和年齡都沒有描述——

因為是長發,所以分不清男女,又因為懷疑戴著假發,所以看到的發色也無法成為證據,

若不是研究部門的負責人認定他們不會輕易死亡,強烈要求軍方對外通緝,恐怕會被當作涉事人在爆炸中死亡而草草結案。

島倉綾子的官員父親在家用餐的時候曾氣到大罵:

那群隻會吃空餉的蠢貨,怎麼不死在大爆炸裡?!

島倉綾子沒有說出後半句話,希望魏爾倫能夠有所顧忌,就此作罷。

島倉綾子期待的反應沒有出現,

魏爾倫滿腦子都是他的同類,對此隻覺得聒噪,

反而在島倉綾子的視線死角,蘭堂表情微變,又很快恢複平靜,動作自然地把帽子移了位置。

·

為了節省空間,兩張床之間的距離並不遠,寬度隻能勉強讓一個人通過,

魏爾倫伸手就能碰到他的同類,稍微用力,就能把瘦小的孩童抱進懷中。

橘發孩童倒也不認生,被魏爾倫突然抱在懷中,隻是睜大眼睛,茫然地盯著魏爾倫看。

魏爾倫用手覆蓋著橘發孩童的額頭,另一扇門的感應越發清晰,甚至,魏爾倫發現,隻要他想,他就能推開孩童的門,和推自己的一樣輕鬆。

這就是他們獨一無二的聯係,即使在茫茫人海,即使失去記憶,也不會錯認對方的特殊感應。

他的同類,他的家人,也就是他的……

“弟弟,”

在念出這個似曾相識的稱呼時,魏爾倫心中憑空升起了幾乎要落淚的慶幸,失而複得,漂浮雲端的狂喜讓他緊緊把孩童抱在懷中,話語都開始顛三倒四:

“太好了,你還在我身邊,我還能找到你,太好了,弟弟……”

“不是弟弟!”

孩童突然發出了不滿的聲音,他被抱得太緊,身體隱隱作痛,呼吸都開始不暢,求生的本能讓他掙紮起來,用手推開魏爾倫的臉,在魏爾倫錯愕帶著受傷的目光中,道:

“我的名字不是弟弟,而是中也,我的名字是中原中也。”

“中也……中也。”

魏爾倫放鬆了禁錮,低聲念了兩遍,看著中也認真點頭的模樣,忍不住彎起了唇,額頭抵著中也的額頭,閉了閉眼,聲音放鬆又溫柔,含著屬於家人之間的溫情:

“真是一個好名字。”

中也有些不適應,歪了歪腦袋,轉眼間,被魏爾倫肩膀上色彩燦爛的金發吸引了注意力,伸手抓住一縷,又好奇地扯了扯。

“中也,我是你的哥哥。”

魏爾倫沒有因為頭發被扯而生氣,中也的小動作反而讓他的心落在實處,增添幾分真實感:

“你可以喊我哥哥。”

中也茫然:“哥哥?”

“嗯,是哥哥哦。”

兄友弟恭的相認場景被在場另外兩個人注視,卻沒有感動任何一個人,反而讓他們的想法驚人地一致:

他們兩個人是兄弟?真的假的?

怎麼看都覺得不可能!

先不提他們兩人一個是歐洲人,一個亞洲人,隻是看兩人的裝扮,

魏爾倫此時即使有幾分狼狽,也如同落難的王公貴族,相貌可比銀幕上的明星,行動間帶著說不出的優雅,身上的布料更是肉眼可見的不菲,

而中也,則和附近的流浪兒沒什麼兩樣,臉頰和頭發臟兮兮的,瘦得嚇人,仿佛隻有一層皮貼在骨頭上,身上也隻有一件反著裹在身上的大衣,露出來的內襯破破爛爛,臟到認不出原貌。

難道是這個外國人為了帶走這個孩子虐待而想出來的借口?

島倉綾子忍不住猜測,卻在看到魏爾倫毫不嫌棄地蹭上中也臉上同款的黑色時,想法又開始動搖:

魏爾倫的一舉一動,看上去不像是演的,

但是,萬一是假的呢?

魏爾倫抱著中也,激動的情緒平靜下來後,另一種更迫切,更堅定的想法浮起:

他想把弟弟藏起來。

這裡有很多人,環境也很混亂,太危險了,他要把弟弟藏到其他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安全地保護起來。

最好,再把弟弟養得胖一點。

魏爾倫心疼地捏了捏中也隻剩皮和骨頭,稍微用力就能折斷的細瘦胳膊,正打算行動,卻聽到一道聲音問他:

“你是……為了尋找你的弟弟,才來的橫濱嗎?”

魏爾倫看向聲音來源,蘭堂。

蘭堂依舊是剛才的坐姿,不知道看了多久,說出困惑時,臉上也沒有太多的不解,而是如海麵月光的平靜,隻在熟人麵前露出的溫和。

異常、非常熟悉的感覺。

魏爾倫的頭又開始疼了,卻發現,他能從蘭堂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清晰又模糊,

恍惚間,那片金綠色成為獨屬於他的牢籠。

魏爾倫一驚,錯開目光,下意識把中也抱得更緊了一些,用身體擋住蘭堂的視線,心中警惕,卻產生不了敵意,也不願意對外示弱,隻含糊“嗯”了一聲。

“原來如此,”

蘭堂眨了一下眼睛,視線輕飄飄掠過麵露恍然的島倉綾子,落在手腕的繃帶上,聲音低了一些,如同含著努力掩蓋的羨慕:

“真幸運啊,遇到這種事,還能和家人在一起……”

魏爾倫不知道如何接話,索性閉口不談,專心為中也梳理黏在一起的頭發,表現出了十分明顯的排斥之意。

蘭堂沒有繼續開口,表情不變,盯著被繃帶裹得嚴嚴實實的手腕發呆,一時間,兩人之間的氛圍比陌生人還要疏離。

帳篷內的安靜沒有持續太長時間,

島倉綾子自覺明白了事情真相,放下心,繼續履行原本的職責,不過,語氣緩和了幾分:

“這位患者,你身上有需要治療的地方嗎?請不要對醫生撒謊,隻有治好自己,你才能更好的照顧弟弟。”

魏爾倫充耳不聞,直到聽到“弟弟”這兩個字,才有了反應,看向醫生,想了想,伸出左手,簡單道:

“骨頭裂了。”

“什麼?”

島倉綾子一時都覺得自己聽錯了,反應過來後,嚴肅了表情,立刻進行檢查,

在看到魏爾倫小臂上十分明顯的青紫時,她才意識到魏爾倫所言非虛,甚至因為魏爾倫醒來後的行動,傷勢有些加重。

魏爾倫抱著中原中也,左手虛虛握成拳頭,眉毛都快皺成了死結,

被另一個人握著胳膊時,產生的排斥與警惕讓魏爾倫下意識要抽回手,被理智阻止後,又成為讓他心煩意亂的煩躁與厭惡。

什麼情況?

難道他不喜歡其他人的觸碰?

但他抱著弟弟時,明明沒有這種感覺,反而讓他分外安心。

還是說,他有潔癖?

魏爾倫看了一眼懷中快成為一個煤球的中也,否認了這個猜測。

魏爾倫看向島倉綾子身上的白大褂,試圖說服自己接受醫生的治療,卻發現他在看到白大褂的那一刻,他心中的厭惡情緒增添了一倍。

什麼情況?

魏爾倫百思不得其解,不得不忍耐著腦中亂竄的負麵情緒,仿佛防備著什麼,一直緊盯著島倉綾子的動作。

在不涉及家國仇恨時,島倉綾子是一個合格的醫生,給魏爾倫消完毒後,從鐵盤中挑選了長度合適的木板,將魏爾倫的手臂和木板一起纏了起來。

治療結束後,魏爾倫才放鬆了些許,嘗試性地活動了一下左臂,木板隻起到了固定的作用,沒有影響肘關節與腕部的靈活。

島倉綾子一邊整理東西,一邊叮囑道:

“以你的傷勢,一個月內不要劇烈活動,也不能提重物,最好早日回家靜養。”

島倉綾子拿出消炎藥,擰開瓶蓋看了看,猶豫一下,將僅能蓋住瓶子底部的藥片連同藥瓶一起遞給魏爾倫:

“一日一片,如果發熱了就多吃一片。”

在物資緊迫的戰爭時期,消炎藥是一個好東西,若不是看在魏爾倫帶著一個孩子,以及剛才的誤解的份上,她不會多給魏爾倫消炎藥。

“我記住了。”

魏爾倫接過隻有兩個指腹寬的小藥瓶,放入口袋,

下一秒,他發現島倉綾子在他放鬆警惕的時候,對中也伸出手,就要抱走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