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1 / 1)

當救世主拎著宿敵離開黑洞洞、陰森森的海神殿,翻窗跳進珍珠海公館的房間裡,那人幾乎剛從他懷裡掙出來,便掏出自己的寶貝羊皮本趴在桌子上奮筆疾書。

阿祖卡湊過去一看,對方在飛速默寫從大祭司身上看見的神諭,並隨機在某句話上標注著誰也看不懂的關鍵詞——但是那隻幾乎被磨禿嚕的炭筆終於禁不起折騰,寫著寫著哢嚓一下斷成了兩截。

然後神眷者罕見地聽見教授罵了句臟話。

“該死,我需要一隻好用的筆!”他的語速快得要命:“還有更多的紙——我想念我的辦公室,我的自製鋼筆和筆記本——不,請不要發表意見,我隻是在抱怨,現在我抱怨完了。”

教授深吸了口氣,重重往後一靠,仰起頭來,蒼白的脖頸拉出了一道硬質而脆弱的弧度。他眼睛半閉著,手指點在嘴唇上,喉結急促地蠕動著,喃喃自語些除了自己誰也聽不懂的東西,看起來神經質到了極點。

“可以確定了,海神殿和輝光教廷尋找的‘寶藏’是同一個。”良久,教授忽然閉著眼睛說。

這話沒頭沒尾的,神眷者的眉頭挑了起來。

“海神殿大祭司皮膚上的紋身基本都是新的,神諭近期才大量出現,但內容卻在重複,不斷的重複。海神在強調‘時間緊急’和‘重要性’,甚至許下諾言,‘將其帶來,我必獎賞你們’。”

“造謠的傭兵無法理解內容,但也感知到了海神的焦躁,所以他認為海神會繼續降下神諭……但哪怕已經如此焦急,一但涉及到具體所尋的事物時,對方使用的都是些模糊的、意象化的指代,‘海洋生長,複燃餘燼將於深淵之界重現’……看來就連海神自己都不知道在具體尋找些什麼,或者說,這並不是他本人的原話,他隻是個轉述者。”

“……您是怎樣看出這一點的?”阿祖卡緩緩眨了眨眼睛。

“‘他與我有仇,也是與你們有仇,我要將那該死的東西溺死在海裡。’”教授睜開眼,麵無表情地背誦道:“選自《洋流卷書》第五卷第四十二章,是海神歐德萊斯留給信徒的神諭。”

他輕嗤道:“你覺得習慣這樣說話的神明會扯什麼文縐縐的‘複燃餘燼’?”

簡直就像粗莽漢子撚起繡花針般違和。

“這種用詞習慣倒讓我想起一位神明。”黑發青年若有所思地輕輕用手指敲打著嘴唇。

“——命運女神拉莫多。”

“命運女神早已隕落。”神眷者溫和地提醒道。

“沒錯。”

“那麼她該如何留下新的神諭?”

“我不知道,”教授掀起眼皮,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我又不是萬能的。”

阿祖卡不由啞言。半響,他忍不住笑了起_來:“抱歉,我好像有點太過依賴您了。”

“……這有什麼好道歉的,總有一天我會解答你的問題,隻是現在信息不足而已。”黑發青年有些不自在地皺了下眉:“而且聽從我的指令行動,總比當個自顧自行動再搞砸一切的蠢貨好。”

他還真得挺欣賞神眷者這一點,明明身為兩人中占據絕對掌控地位的強者,必要時卻能甘願讓出主導權,完全不覺得聽從一個普通人的指揮是一件丟臉的事。

宿敵那理所當然到可愛的傲慢讓救世主的眼神柔和下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對方的後頸。

這一次對方沒有瞪他——或者說那人正處於極度興奮的狀態下,沒心思和他計較,語速快得與其說是解釋,不如說是自娛自樂。

“削除故弄玄虛和廢話部分,神諭中提到了‘深淵之界’——根據傳說,阿薩奇峰之後是深淵,深淵之界可以理解為納塔林人的族地,也可以擴大到灰橋港;‘重現’,以前消失又出現;‘複燃’指死裡逃生;‘餘燼’是某一具體族類的遺留物。”

“還有一點,‘海洋生長’——你猜我想到了什麼?沒錯,歎息之牆。”教授自問自答道,眼睛閃閃發亮:“歎息之牆的消失,能否算作某種意義上的‘海洋生長’?”

儘管神眷者沒明說,但諾瓦也猜到了歎息之牆的維係與崩塌都與對方有關。

“突如其來的輝光教廷,莫名其妙的活動選址和人選,與王城之間頻率極高的通話,由海神殿大祭司充當載體,急躁的神明……綜合考慮下來,我們不妨大膽猜測。”他猛地後仰,任由椅子的兩條腿騰空,亮到驚人的眼中倒映著身後顛倒的人影。

“神明們尋找的東西,其實就是你,自稱漫畫男主的救世主大人——對方動機不明,但我估計不是好事。”教授致以最後總結性發言。

“——現在你可以發表意見了。”

房間裡安靜得要命,唯有時鐘指針滴答行走的聲音。諾瓦維係著隨時會後仰過去的危險姿勢,盯著那人的下巴走神。他沒有提那聲突然出現在耳旁的細微慘叫,甚至無法確認是否隻是緊張之下的幻聽。

海神殿大祭司顯然還不是聖者,無法破解神眷者的混淆法術。但是他提到了吾神,注視著他們的東西是海神歐德萊斯麼?

諾瓦一向將神明視為擁有常人難以理解的力量的強大人類,至少是同一維度的生物。諸神早已不再活躍,沉寂了近數百年,強盛的教派一般宣稱吾神是陷入了沉睡,式微的教派則默認神明已經隕落。

但是如果海神甚至光明神還活著,他們為什麼不親自出手,他們現在又在何處注視著一切?

他不自覺地咬了一下手套——儘管隻是一種微弱的預感,但是諾瓦已經可以基本確定,他們即將走上一條與神明的擁躉、甚至神明本人抗爭的、極為艱難的道路。還有神明“活著”、被至少兩個且動機不良的神明尋找……這可都不是好消息,而神眷者本人估計也已覺察到了這些。

有人握住了椅背,將椅子放平,逼的教授不得不扭過身去看他。

“夜已經深了,您該休息了。”

然後諾瓦聽見神眷者溫和而平靜地說道。

教授麵無表情:“……這就是你聽了這麼一大段精彩絕倫的分析後的感想?”

“唔,確實還有一點。”對方若無其事地嚴肅點了點頭:“明天早上我會去買紙筆和一些換洗衣物,您還有其他需要的麼?”

“可以隨身攜帶的炭筆,不要沾墨羽毛筆,以及看看集市上有沒有原產地巴塔利亞高地的咖啡,如果沒有就算了,謝謝——這不是重點。”

“在我看來這就是重點。”對方從喉嚨裡淌出一點輕柔的笑聲。

“彆擔心,與神明為敵是我早有預料的事。”他淡淡地說:“無論對方是誰,都無法阻攔我得到我應得的答案,也不影響我對您的承諾。”

神眷者的聲音很平緩,帶著一種奇異的、使人鎮定下來的力量,仿佛隻要有他在,一切都會好起來——這就是男主角的魅力麼?諾瓦稍微有點發愣。

一隻手略帶安撫意味地按在他的肩膀上,那個人俯下身,雙眼鎖定了他的眼瞳,壓迫感卻是一絲一縷地滲了出來:“畢竟這一次主動權在我們手中,不是嗎?”

……

第二天一大早,諾瓦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的,他陰著臉爬起來,因為睡眠不足太陽穴簡直一陣陣抽疼。披著外衣去開門時,教授瞥見神眷者正悠然自得地坐在小台桌前喝咖啡,一旁擺著不知道從哪翻出來的手搖式咖啡磨豆機,桌上還有烤過的麵包、帶著水珠的新鮮莓果和一小塊黃油奶酪,右手邊是一份攤開的報紙。

見他醒來,對方還心情愉悅地衝他舉了舉咖啡杯:“早上好,教授——原產地巴塔利亞高地的咖啡,品味不錯。”

“……早上好。”

尚且處於起床氣階段的諾瓦陰鬱地看了他一眼,將門重重拉開,差點撞到來人的鼻子。

“哦嗨,布洛迪教授。”他的同事奧斯溫教授站在門口訕訕地笑著,見人一副剛從床上爬起來的模樣,頓時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我就是來問一聲,大家打算後天啟程回校——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走?”

“早上好,奧斯溫教授。”白塔大學出了名的怪人麵無表情地說,好像一點也不覺得尷尬:“不必,我付不起護航船的船費。”

“不不不,這一次是輝光教廷的船,”奧斯溫連忙擺了擺手:“米勒閣下邀請白塔大學神學院的諸位一起回程。”

輝光教廷確實財大氣粗,不像他們那扣扣搜搜的記賬員,來之前說有航行補貼,結果也就那麼一丁點,他們也是自掏腰包才坐上了有術士護航的船隻。

不過幸好沒省這筆錢。奧斯溫偷偷看了黑發青年一眼,不由對同事蒼白憔悴的臉色咋舌不已——他可不覺得自己能有對方的好運氣,坐著貨箱都能一路漂流到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