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徽記得,班師回朝那一日,闕都的街道上人滿為患,處處敲鑼打鼓,百姓紛紛翹首觀望。
而為首坐在一匹黑馬上氣宇軒昂的人就是萬人敬仰的四皇子殿下,這幾年捍衛國土之戰漸漸在百姓間傳為佳話,而酒樓二樓靠窗的雅間,一位麵容姣好的華服女子正坐在窗邊,托腮凝望著威風凜凜的北吟是。
朝堂之上,皇帝老兒將那前來複命的一乾人等誇讚一番。雖老眼渾濁,但看著北吟是的眼神似乎溫柔了幾分。
魏將軍被賞黃金千兩,錦緞百匹,苗疆美姬十位,賜封鎮遠大將軍。
那賜點北吟是什麼呢?
那台上的老頭兒咳了幾聲,撫著額頭道:“老四這幾年東征西戰,運籌帷幄,為朕守江山吃了不少苦,如今回朝定要好好辦個慶功宴,加賞一番。老四啊,你可有什麼想要的,朕,滿足你。”
皇帝老兒佝僂著身子,蜷縮在龍椅上,眯著眼慢悠悠地說著。
北吟是弓身作揖:“兒臣身為皇子自當為父皇效力、為朝闕子民效力,兒臣孑然一身,彆無所求,惟願父皇身體安康,朝闕大治。”
皇帝老兒眯著眼看著他,歎一口氣道:“金銀珠寶你不缺,美女姬妾你也不要,思來想去,朕也沒什麼可賞你的。那朕就賜你“雍”字號,封親王,再賞你個......豫柳山莊。老四啊,你好好珍惜,不要辜負朕的一片心意。”
北吟是原本想要推脫兩句,見皇帝老兒這麼一說,便承旨謝恩,隻是台下群臣暗自一陣唏噓。
豫柳山莊本為皇上建造的休憩場所,據說費了好大一番功夫,耗時三年才建成如今這般富麗堂皇的模樣,冬暖夏涼,風景宜人,京畿之內景致最盛的地方全集於此。
而今加身一等親王,搖身一變成了除太子北瀟厭以外榮寵最盛的一個,一下子,閒言碎語彌漫開來。
還有人揣測皇上有了異儲之心,閒言也不排除皇帝是對北逍祺心中有愧,便將對北逍祺的好都加注在北吟是身上。
“雍王”於北吟是而言無非一個稱號,他那老爹能賜給他,也能摘了去,山莊也不過一處場所。
兵權才是他手裡最令人忌憚的東西。
散朝過後,賀喜之人數不勝數,還有人恨不得登門拜賀,大大小小的賀禮堆積成山。說是風頭無兩也不為過,近日那兩位哥哥也不鹹不淡,彆人越是以禮相待,他越是覺得有鬼,他對落雁人也是一樣,事實上,他的擔心也不無道理。
說起來,有好些日子沒看到北玉衡了,北吟是正打算去找他敘舊,那人便找來了。
“四哥,好久不見。”
麵前的人揮著把折扇,活蹦亂跳著朝大廳走去,身後跟著些許隨從,拎著些禮物。
阿徽仔細打量過去,少年一身紫衣,金絲畫竹,繡在袍子上,玉帶束腰,腰線緊致,步步生風,堪堪似一株玉樹,臨風而立,眉眼間儘是歡快,陽光如同嵌進了那張笑臉裡,人人皆道五皇子北玉衡冠絕京華,舉手投足瀟灑風流,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四哥,鬱僉事都和我說了,你此行受了不少苦,還受了傷,弟弟好擔心你啊。”北玉衡握住他四哥的肩膀,一臉認真得端詳著這個許久未見的哥哥。
“都是小傷,玉衡不必擔心,姓鬱的真是多嘴,害你擔心了。”北吟是心裡不由得咯噔一下,也不知這鬱尋策究竟說了些什麼,整日神出鬼沒的,要不是乾鏡院給他們密監台撐腰,他豈會如此囂張。
阿徽旁觀著他們嬉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那位鬱僉事的作為固然讓人捉摸不透,但北玉衡的到來卻帶著股彆樣的氛圍,阿徽相信自己的直覺。
誰知蜜糖之下會藏著怎樣的東西呢?
北玉衡走時,目光恰巧朝阿徽這邊掃過來,阿徽連忙頷首以示送彆。
華燈初上
北吟是穿著便服出來散心,也順便帶阿徽熟悉一下這座京城。
燈火掩映下,那些雕闌玉砌、紅牆綠瓦、青石黛磚都仿佛鍍上一層光,人潮川流不息、熙熙攘攘。酒樓裡夜夜笙歌,琳琅閣裡奇珍異寶閃閃發光,街道各種雜耍戲班展示著十八般武藝,叫好聲不絕於耳,湖畔花燈盛放,小橋佳人公子濃情蜜意......
阿徽感歎,京城到底是京城,比建鉞繁華不知多少倍,她走馬觀花式地觀看著,有時也會被一兩件新奇玩意兒吸引,卻都不曾靠近,隻是遠觀。
“怎麼了,沒意思?”北吟是看她似乎興趣缺缺,看著滿街燈火含笑問道。
阿徽抬頭,目光恰巧撞上那人眼裡閃著的燈火,像兒時旃蘭夜晚的星河,璀璨奪目、攝人心魂。
心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下墜,阿徽鎮定下來,閃著眸子咧嘴笑道:“許久沒有這樣放鬆了,竟有些不習慣。”
北吟是看眼前少女沉醉般的笑,細想,或許自己呆在她身邊,會讓她覺得不自在,沉吟片刻道:“放開了玩樂就是,我還有事就不陪你逛了,玩累了就去輝月酒樓等我。”
阿徽有些遲疑地看著他走遠,心想,今天不是說好出來散心嗎,怎麼還加班,這麼卷?
她獨自一人安分得像個玉麵書生,正走著,被一群姑娘圍上來,擁進了一處酒樓,抬頭瞄一眼招牌——紅綃館,這、這、這可不就是青樓!
“公子彆走啊,來玩玩嘛,今兒可是鸞嫵姑娘掛牌兒~”老鴇拉著阿徽,推推搡搡間,隻見一人踱著小步朝門口走來,輕飄飄如輕雲蔽月、流風回雪,鵝黃色的廣繡裙襯得她端莊大氣,顧盼生姿,腰肢纖纖,一顰一笑儘顯萬種風情。
阿徽隻一眼便看呆了,想必這就是鸞嫵了。
隻見她走到門口,越過阿徽,撲在了來人懷中。阿徽定睛一瞧那男子,忽覺似曾相識,腦海中無數個片段堆疊在一起,不正是那日落雁閣遇到的那位,巧了。
這邊,阿徽被一群姑娘圍著,腳步踉蹌著朝裡走,還不時回頭打量那人。
鬱尋策察覺到阿徽的目光,也朝這邊看過來,卻隻看到一個瘦小的背影被推進了雅間。
鬱尋策摟著鸞嫵的腰肢正往裡走,門口衝進來一人,似是來尋什麼人,鬱尋策回頭看去,竟是北吟是。
“這不是王公子嗎?好久不見。”
鬱尋策隨口打個招呼,隨後緊緊摟著鸞嫵的腰,那懷中的可人似乎喝醉一般,趴在他的胸前,鬱尋策還不時將臉埋在鸞嫵的肩窩。
“鬱公子好雅興,來這兒消遣?”北吟是邊說著邊朝裡打量。
他抬起臉來,“兄弟,雜事再多也彆把自己苦著,去好好陪陪王公子。”
說完,一拍鸞嫵的屁股,便將她丟進了北吟是懷中,鸞嫵雙手環住北吟是的脖子,眨巴著一雙丹鳳眼,將他往屋裡牽。
北吟是皺著眉頭,心想這姑娘怎得手勁這麼大,不像芊芊弱女子,卻也不好做出什麼粗暴之舉,萬一引得旁人起疑就不好辦了。
鸞嫵嘟囔著嘴,好像不高興。
北吟是無心去管纏在身上的人,專心地眼觀八方,剛看見鬱尋策進了一處雅間,臉便被鸞嫵一雙手掰回來。
這邊,阿徽被胡亂灌了幾杯酒,有些紮架不住這些鶯鶯燕燕,忽見門口進來一人,忙不迭地掙紮著往門外走,誰知身旁的女子皆一一散去。
阿徽抬頭隻見鬱尋策向自己走來,這廝恐怕已經認出自己來,那就裝醉吧。
於是乎,阿徽拿起一壺酒直往嘴裡灌,踉蹌著朝鬱尋策走去:“兄台,喝!”
鬱尋策忍住大笑,接過酒盞,一飲而儘。
阿徽踉蹌著做到凳子上,一杯接一杯地遞給鬱尋策,搖著腦袋,露出癡傻的笑。
“你這是要把我灌醉啊,姑娘。”
阿徽遞過去的手一抖,酒都灑在了鬱尋策身上:“誒呀,真對不住,我帶兄台換身衣服去。”說完,拔腿跳窗而逃。
鬱尋策也連忙追了出去,二人飛上屋簷,鬱尋策輕功虛浮,腳底好像不需要依憑似的,輕輕一點,便追出去好遠,阿徽忽然意識到,那天鬼麵的聲音和那身輕功皆出自同一個人。
既然如此,那不必逃了。
“鬱僉事好功夫,在下敬佩。”
二人站在屋簷的兩端,相對而立。
“姑娘才是真的深藏不露,在下佩服。”
“敢問今日鬱僉事追我至此,所為何事?”
“無他,就是為了要回一樣東西。”
阿徽這才意識到,那塊令牌裡的東西早就被她當作見麵禮交給了北吟是。
她怎麼也沒想到,鬱尋策——朝闕乾鏡院密監台僉事竟是北吟是半夜追查的人。
又好巧不巧將那塊永生教令牌落下,落雁閣又好巧不巧向北吟是拋出橄欖枝,這一切簡直魔幻得像一個圈套。
“鬱僉事怕是要不回了,您那東西太紮眼,叫在下給扔了。”阿徽想大概自己腦子抽抽了才會想出這麼個借口。
“扔了?我看是藏起來了吧,就像令慈藏起來的那半塊陣法一樣?”鬱尋策挑眉,語氣輕佻,二人間的氣氛頓時劍拔弩張。
阿徽的心弦被挑動,這個當年殺害母親的劊子手就在眼前,頓時心中殺意升騰:“令慈?好一個令慈!”
她一個箭步衝上來扼住鬱尋策的脖子,鬱尋策也不躲,嘴角竟露出輕蔑的笑,就像當年嘲笑七歲的蘇雲嶺一樣。
阿徽咬著牙,僵直著脊背,微顫著鬆開手,她恍惚意識到,自己沒有任何與之抗衡的籌碼,他們各自披著一張彆人畫好的皮去爭去搶,卻又互相製衡,到最後誰被扒了皮,誰又能安然無恙,並非一朝一夕的勝算。
那塊令牌對鬱尋策而言或許根本就不足為重,而她現在像個跳梁小醜自以為可以撕碎眼前的敵人的樣子簡直愚蠢至極。
闕歌悠揚,煙花在華城上空綻放,萬事需得從長計議。
“煙花雖美,轉瞬即逝,從前不明白,今日倒是領悟了,鬱僉事要的東西在下會全力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