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坑裡被一雙泛紅的手添進幾根木枝,劈裡啪啦燃起來,火光正映在盯著灶坑麵前出神的女孩身上,不多時女孩就把臉整張臉埋進膝蓋,細看之下肩膀還在聳動。
破舊的木門被人從外麵拉開,有個半大小子戴著狗皮帽子,撩起厚重的門簾彎腰走進來,眉毛睫毛掛著冰霜,身上還裹挾著厚重的一層雪。
嘴裡嚷嚷道:“三姐,我在河套了兩斤鯽瓜子,給我打魚醬吃唄。”
“今兒真冷,外麵雪下的都到堆鞋梆子了,……姐,我跟你說,我今天去套魚的時候還看見慶河村那個一直找不著媳婦的瘸子了,也在那砸魚,連帽子手悶子都沒帶……”
半大小夥子說了半天沒人應,疑惑地停下掃雪的手,抬臉看向灶台,就看見一個女孩抬手抹了一把眼淚,又往灶坑裡添了幾根枝條,頓時手忙腳亂起來。
“三姐,你咋了,咋又哭了……”
自從前段時間他姐從柴垛上麵摔下來,就總是偷偷哭,也不願意跟家裡人說話,他媽都以為摔出毛病來了,還領著人去衛生室看了,也沒看出來個啥,一家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一致認為他姐可能摔出來點毛病來了。
秦巧梅被少年瑣碎的聲音拉回注意力,無力地歎口氣,攏了一把頭發,站起身拿了一把掃炕笤帚給少年掃起身上的雪來。
“沒事,讓煙熏了一下,你把魚放下屋裡,鍋裡烀土豆了,明天打魚醬。”
‘下屋’就是倉庫,‘烀土豆’有個更簡單直白的稱呼水煮土豆。
但秦巧梅不能這麼說,因為“她”是個土生土長的農村人,隻上過三年級,平時說的都是方言,她勉強從亂糟糟的記憶裡找出這些名詞,來應付少年的話。
她穿越了,她一個21世紀的社畜就因為晚上熬夜看小說之後穿了,還穿進了年代文裡。
一個發展口號為“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全國人民學解放軍”的東北七十年代。
男主是個石油工人,這本年代文講述了他無私奉獻的一生,但是跟秦巧梅一點不沾邊,因為她雖然穿進了這本年代文裡,但是她的身份是一個全篇沒有任何篇幅描寫的某個村中的一位平凡的婦女同誌。
之所以知道是這本小說,是因為秦建軍前兩天去大隊看露天電影回來跟她講“石油精神”提到了男主江天,她才恍惚意識到的。
逼仄的廚房一眼便納入眼中,低矮的灶台旁邊就是生鏽的鐵爐。
她腳踩泥土地,身穿不合身的花棉襖,而她的麵前也是一個穿著大棉衣,脖子上還掛著一個‘手悶子’,臉凍著通紅,正急的原地轉圈的小夥子,正是“她”的四弟,秦建軍。
即使秦巧梅這幾天在內心無數次勸解自己想開點,穿了就穿了,彆的穿越女主都能在年代文裡混的風生水起,沒道理她不能……
不,她就是不能。
眼前的生活和以前截然不同,強烈的落差感讓她一想到這些鼻頭又是一酸。
“啊,那我給你燒火,三姐,你去外麵透透風,我回來的時候看見爸和大哥二哥從大隊回來了。”秦四說完就撿起地上的燒火棍,又往灶坑裡添了一把柴,給秦巧梅擠到了旁邊。
“行,我去打點大醬。”
秦巧梅從碗架子裡拿出醬碗,掀開門簾走了出去。
外麵風的冷風和凜冽的大雪一下子把秦巧梅吹了個機靈。
21世紀已經沒有這麼寒冷的冬天。
白茫茫的天地清醒的告訴秦巧梅她身處的歲月,也讓她又一次認清已經穿越了的現實,在心裡默默鼓勵自己。
與其在這裡自怨自艾,不如想著以後如何好好生活,如果沒辦法回去,那從現在到未來將是自己的一輩子,不管如何,總得活下去,況且,還平白掙了七歲,秦巧梅今年剛滿的18歲。
醬缸在外麵的菜園子裡,蓋著厚厚的棉被,掀開之後一股濃濃的豆醬香味,這對秦巧梅來說,都是陌生的,她尋著腦海的記憶,用醬缸杵搗醬缸,露出下麵金黃色的豆醬,盛出半碗。
“三妹,媽呢!”
街道上一聲中氣十足的聲音喊道,是她的二哥,秦建華。
秦巧梅還是不適應這樣大喊大叫說話,隻回頭看了一眼,當做沒有聽見。
等三人走進院子,秦二又問了一遍,她才回:“去老潘家拿鞋樣了,說是過年做幾雙新鞋,來年開春穿。”
“那我去喊媽吃飯。”
“我還用你喊,到點我不知道回來吃飯啊,像你啊,擱屋裡都能聽見你在那叫喚。”
旁邊木欄杆傳出一道女音,是一個體型瘦弱的,臉頰凹陷的中年婦女,手裡還拿著一遝鞋樣,正推攘著不讓隔壁潘嫂出來送客。
“潘嫂,回屋吧,不用送不用送。”
說話的正是秦巧梅的媽,徐英。
鄰裡之間的熱情寒暄,也是21世紀不曾有的。
她該慶幸,她起碼穿進了一個正常家庭,還是這個家裡唯一的女兒,上頭兩個哥,父親也正值壯年,下麵還有個有眼力見的幺弟。
在這個掙工分,大隊分糧食的年代裡,沒有父母贍養,一家裡有四個正值壯年的男性勞力,還全都能乾,彆人農忙的時候一天能掙10公分,她家裡你一人能掙12公分,起碼二餐飽腹,已經算是這個年代的好人家了。
“三妹,你進屋吧,我整。”秦巧梅手裡的醬碗和醬杵已經被人接過,是她大哥,秦建平。
“建平,撈根黃瓜。”
“知道了爸。”
全家六口擠在兩間泥土房裡,西屋是廚房,東屋是炕,吃飯都是在炕桌上。
秦強,也就是秦巧梅的爸坐在炕頭,吸著旱煙,眉眼低垂,不知道在想什麼。
秦媽在掀鍋蓋,蒸汽水熏滿整個廚房,鍋裡是已經煮的噴香軟糯的土豆,秦四正火急火燎的剝拿筷子戳,嘴裡還念叨著大隊啥時候殺豬,他想吃肉。
秦媽不客氣地照著秦四腦袋上拍了一下,“我看你像肉。”
秦二正往爐子裡添木頭,秦大把醬碗和黃瓜鹹菜遞給她就舀水洗手,顯然對這一幕習以為常。
幾個人手上動作不斷,話音也不斷。
“趕明兒老大跟我去趟李嬸家,李嬸妹子家有個姑娘……”
這是秦媽說的。
話音未落,秦四就搶過話頭,“媽,大哥要去相對象嗎!”
“大哥,你終於要結婚了,爸說等你結婚咱家就蓋房子,到時候是不是咱們幾個就不用擠一鋪炕上了……是不是你之前說好的那個誰誰家的歡歡……”
“啪!”
秦四腦袋又挨一下,動作之大,讓他手裡的筷子都掉地上了。
這在村裡可是範了大忌,筷子落地可是驚了大神,要打三下才行。
“死孩崽子,死屋裡去。”秦媽看著掉在地上的筷子拍了秦四一巴掌。
“媽!是二哥打我!”
“咋的,我不能打你唄……”
充當透明人的秦巧梅切著黃瓜鹹菜,被秦四注意到,強拉著站隊,“三姐,我說的對不對,大哥都23了還不結婚,老潘家的孫子都打醬油了……除了他和那個慶河村的那個瘸子,這兩個村我就沒見過誰家23歲的大小夥子沒結婚的,那個瘸子沒爹沒媽是個獨戶本來就找不著媳婦,要不是大隊心好,讓他當個‘牛倌’指不定現在……”
70年代,農村還是是集體經濟,這個秦巧梅了解過,大家都給生產隊乾活掙工分,生產隊屬於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那時候還沒有沒有農田機械,生產隊就必須要養牛,牛車、牛犁、牛爬犁,用牛耕地,但是牛要有人放,不然會禍害莊稼,這才有‘牛倌’的說法,這在當時可是好差事,什麼年代都要用到關係,多數都是大隊長家裡人或者親戚才能乾上的。
“你個二愣子,你懂個屁,大哥的情況能和陸曠一樣嗎……還有誰讓你瘸子瘸子叫的,人家沒名沒姓嗎,不懂事!”
秦四撇撇嘴,一臉不以為然,“村裡不都這麼叫……”
幾個人你一嘴我一嘴一直到飯桌上,被秦爸一句話噤了聲。
“明天讓老三跟著去,她也老大不小了,讓李嬸看看有沒有大小夥子,差不多就定下來,過了年結。”
一瞬間,偌大的屋子陡然一靜,秦巧梅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秦爸,秦爸緊皺著眉頭,說出的話顯然不容置疑。
“老秦……”秦媽動了動嘴,要說話,被秦四大聲打斷。
“爸!三姐才18!”
秦爸撂下筷子,聲音大的也讓人心驚。“哪都有你,老子說什麼你聽什麼,我還能害老三不成!”
“我不管,我不要我姐嫁人。”秦巧梅還沒說什麼,秦四先不乾了。
“爸,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沒道理我和大哥沒結婚就給小妹嫁出去的道理,咱家又不是日子過不下去了要賣女換糧食……”
秦二先意識到事情的不對,率先出聲,“是不是大隊跟爸說了什麼……”
一家人飯也吃不下,看著秦爸。
秦爸吼了秦建軍一嗓子之後泄了一口氣,拿起煙袋吸一口,才無力道:“你媽糊塗,先前在關裡怕日子過不下去,你大哥二哥娶不著媳婦,我姐夫家裡有三個女兒一個小兒子,就跟我姐夫定下扁擔親……說成年之後就把大女兒換過來,讓老三嫁給小兒子,這樣不愁沒媳婦,也不愁彩禮……還立了字據,留在大隊裡。”
“今天大隊收到關裡的信,說是我姐夫年後要把大女兒送來給老大,順便要接老三回關裡當兒媳婦……”
秦媽一聽這話就知道怎麼回事,坐在炕沿邊上失聲痛哭,“我對不起老大老三……”
秦巧梅聽著秦爸說的話,太陽穴猛突了突,強烈的不適和窒息感席卷而來,倏地攥緊手心。
她知道扁擔親是怎麼回事,她之前看過以前關於封建陋習的科普視頻,其中有一條就是‘扁擔親’,它還有一種稱呼叫‘換親’。
就是用男子以自家的姐妹做條件,換取女方作為自己的妻子,一般都是家庭貧困或者男方有殘疾,才通過交換來換取婚姻,雙方不用出一分錢,就有媳婦。
那條視頻十二三歲的男孩就有媳婦了,一問才知道早早輟學是要娶媳婦,他媳婦就是他姐姐嫁給彆人換來的,最後他的姐姐過得不好,還被家暴,但因為有他弟弟,也不能離婚,最後被活活打死了。
當時她在感慨封建陋習,女人完全就是哥哥娶妻的工具,簡直是荒唐,她沒想到前一秒還在感慨自己穿到一個正常家庭,下一秒這事還能落在她頭上。
“哭什麼,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眼皮子淺的!”秦爸顯然也氣不打一處來,瞪了秦媽一眼,掐了煙袋才又繼續說:“現在要麼趕緊讓老大老三結婚,就說當年鬨饑荒的時候拿老三換糧了,老大也早就結婚了,到時候跟我姐夫家說說,看看這事能不能就算了。”
“要是不行,到時候人真來了,板上釘釘的事也沒法了,老三就得跟人回關裡,到時候要是毀親鬨的人儘皆知,老二老四也彆想娶媳婦,街坊鄰居都得說咱們不仁不義!”
言下之意,秦巧梅是不嫁也得嫁了。
偌大的屋子又無人說話了。
直到秦巧梅突然的一句話,讓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我同意爸說的,媽你給我相看吧,我要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