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或神明不公呢(1 / 1)

空枝照影銜霜落 湑兮 3993 字 2個月前

江鶴眠一行人沿著河岸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但見眼前巨石林立。

眾人皆斂息屏聲,一時間好似天地俱寂,因而距河岸最近處的那方巨石後傳來的遲緩卻分外沉重的呼吸聲異常清晰地落入了眾人耳中。

江鶴眠將容與等人安置在一處相對安全的所在,便孤身向著那方巨石而去。

將將靠近之際,忽聞得泠泠水聲,循聲望去卻見本已冰封的水麵不知何時竟融化了。而原本藏身於岸邊巨石後的蠱雕見堅冰已化,揚翼衝天而起。

月色晦朦,瞧不真切。眼前所現依稀能辨清大致輪廓,隻見其身型果似雕,額首生著一對長角,一側利爪之下攜著的便是眾人方才遍尋不見,眼下已失去意識的容鳶。

江鶴眠見此靈力在掌心凝成薄刃,正欲襲向蠱雕之際,周遭金光乍亮,頃刻間掩去了萬物之色。

金芒散儘眾人方得睜眼,江鶴眠淩厲的視線一如方才的道道金芒投向朝芙,卻見她不知何時已悄然走至容與身後。

尚不及去追究於她,江鶴眠疾步走至岸邊。

凡塵中人如何於水中存活,若不迅即救她上岸,怕是不等蠱雕食之便溺斃了。

可這蠱雕潛於水中,江鶴眠又不通水性,該如何施救?

焦切惶迫之際,江鶴眠驚覺靈台陡然清明,四肢百骸中運轉著一道異常陌生卻又似與生俱來的靈力。

隨著靈力的運轉,江鶴眠擲出一道幽藍的利刃,旋即揮袖將眼前的滂水攔腰斬斷。

眾人驚異,齊步上前一觀。但見眼前的滂水自方才被斬斷後憑空向著兩端逆流,唯蠱雕下沉之處曝露於眾人眼前,而原本失去意識的容鳶也因溺水而驟然清醒,此刻正臥於河底淤泥之上猛嗽著。

壓下心間的訝異,江鶴眠淩空躍起,袖中冰刃飛旋著擲向河底正側翼覆身的蠱雕。

蠱雕旋即展翼騰空,怒而仰首啼鳴,發出嬰兒夜啼之音,清亮中透出幾分森詭,聞之毛發皆立。

詭啼聲益發密集,一聲淒似一聲,除容與同朝芙外的諸人霎時目色迷離、神情呆滯,不可自控地朝著河底行去。

朝芙見此無動於衷,容與一手牽住容衍,一手扯住沈清遙的衣袖,卻兀自被二人拖拽著向河岸而去。

“江鶴眠!” 容與奮力抗拒著,卻漸漸脫了力,眼看著已至岸邊。

江鶴眠聞聲化冰刃為利劍直擊蠱雕喉間,旋身近前之際,左掌凝水為冰,蠱雕的雙翼立時結了層薄冰,行動遲緩間利劍瞬時貫穿了頸項。

發出最後一聲淒詭的嬰啼後,蠱雕淩空化為片片黑灰飄散在天地間,而河岸邊的眾人亦在此時恢複了神智。

驚魂未定的容衍忙將妹妹攬入懷中,如同母親那般一下下輕撫著妹妹的肩頭。

江鶴眠輕巧落地後旋即朝著容與奔去,見她無礙便也安下心來。

將位置讓給了同樣前來探詢的沈清遙後,江鶴眠兀自臨岸揮了下袖衫,方才向著兩端逆流的滂水立時複而融合,歸於原樣。徒留江鶴眠望著腳下南流的逝水陷入了沉思。

那廂,被仆從們攙扶上岸的容鳶甫一落地便厲聲哭喊著質問道:“衍哥哥和清遙哥哥都偏心,你們都隻顧著容與,早都忘了我的安危了。”

二人聞言麵上立時浮起愧色,容衍上前兩步放緩聲道:“此番是我等疏忽了,抱歉。今後這一路上,我定會派人時時看護你的安危,莫怕。”

此言一出,正待再行發泄的容鳶亦不得不偃旗息鼓了。

而此時的容與正偎在兄長懷中,透過沈清遙的肩頭,她瞧見了不遠處臨岸悵然的江鶴眠,心下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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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起,於河畔梳洗了一番後,一行人上路了。

顛簸了一日,晚間才至鎮上找了間客棧歇下腳。

匆匆用了些晚食後,容與見四下尋不到江鶴眠,便令霜序以巾帕裹了兩塊栗蓉酥兀自去尋他。

出了客棧繞道彎便至一座石橋,橋下流水淙淙,橋上愁人亭亭。

“方才用完食不見你,我便讓霜序裝了兩塊栗蓉酥前來尋你。嘗嘗吧,味道還不錯。” 容與小心地攤開巾帕,兩塊完完整整的栗蓉酥赫然現於眼前。

江鶴眠瞧見她掌心的酥點,立時壓下心間抑悶,複而喜上眉梢道:“與與果然待我最好!隻是與與是如何得知我在此處的?莫不是我們心有靈犀?”

江鶴眠說著湊近一步垂首望進她的眼睛,驚得容與呆怔在原處一動不敢動。

瞧見她的窘樣後,江鶴眠的一對瞳眸赫然如星辰般亮起,熠熠流光,唇畔兀自挽起一抹笑,複而後退兩步同她隔開距離。

“江鶴眠,你有心事。”

眼見著江鶴眠一副欲要否認的樣子,容與眉梢輕挑道:“不許否認,我都瞧見了。昨夜你臨岸而立,雖是背對著我,可我看得出你定然是有心事。”

江鶴眠聞言垂眸不語。

“能與我說說嗎,我知凡人力微,沒有無上的法力為你排憂解難,可來這紅塵走了一遭,我還是有些許感悟的,若能安慰安慰你也是好的。” 容與故作鬆快道。

“與與瞧見了嗎,昨夜......” 江鶴眠頓了頓繼而說道:“昨夜,我竟能禦水。”

“之前不曾修習過禦水之術嗎?”

“從未。” 江鶴眠側身麵向橋下逝水,雙臂掌於橫欄之上續言道:“自有靈識之日起,我便在不周神山上修行。神山終年飄雪,我便借勢修習了冰係術法。”

“此前曾聽你提過自己原是罪神之後,囚於不周是為贖父罪。你可曾想過去探明自己的身世,也許這禦水之術原本就蘊藏在你的血脈之中,此前未發覺隻因時機未至。”

“我的......身世?” 江鶴眠側目望向容與。

“凡塵中人皆有自己的來處,你也同樣。你不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究竟做了何事嗎?便就如此般由著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宣判他們的罪狀,進而懲戒你這個本就在那場因果之外的人嗎?你覺得他們這麼做對嗎?”

麵對容與的連番發問,江鶴眠驚覺自己一個都答不上來。容與說的不錯,自己此前竟從未想過去探尋自己的身世,去查明雖不曾相見卻血脈相連的生身父母。甚至連他們的罪狀都未曾分明便站在同等倨傲的位置上默認了他們有罪。

為人之子,何其不該!

倘若神明在上,清明公斷,又何至將一個局外人卷入這場因果之中,憑白由其吞下這顆苦果呢?

“與與,你說得對!” 江鶴眠側身麵向容與,左掌緊攥成拳輕擊了一下橫欄同她道。

“那你快嘗嘗這栗蓉酥。”

“好。” 江鶴眠將方才接過的栗蓉酥舉到麵前,湊上去輕嗅了一下,爾後一口咬下半塊。

“甜嗎?” 容與微微側首笑問。

“甜。”

“好吃嗎?” 容與又問。

“好吃。” 此時的江鶴眠異常乖巧。

“蠢的你。” 容與笑罵道。

“與與你做甚罵我?” 江鶴眠方才還高揚的眉眼轉眼便耷拉了下來,撅著嘴委屈道。

“不許撒嬌!”

“與~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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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容與等人出城已有兩日了。

今日大雪,書鋪閉門謝客,莊寒燕特允了掌櫃告假一日,因而此時鋪中唯他一人。

每逢雨雪風霜,莊寒燕周身筋骨總會作痛,有時痛得難耐了,他便如今日這般燃一盆炭火烤一烤。

說起這身病痛,倒不都是因著上了年紀的緣故,亦不可歸罪於早年的遊曆。

每每憶起此事,他總要再焚上一爐香,似乎聞著那絲絲嫋嫋的梨香,當年那些暗無天日、兀自在回憶中腐爛遺臭的日子便也能開出瓣瓣純白的梨蕊。

那年他恰值雙十年華,正待施展拳腳大展一番宏圖。可金榜尚不及貼出,戰火卻先一步燎到了他的國。

故國國小力衰,戰至最後時刻,便是連城中的婦孺都扛起刀劍上到戰場拚殺。

刀劍遁入皮肉之聲,親族同袍哀嚎卻誓死不降的鏗鏘之聲,在往後的這些年月裡夜夜入他夢中齧噬著他的心魂。

他想,他應也是死在了那年的戰火中。

後來,王城破了,國君殉了國,餘下的兵士們皆被囚於暗牢之中。

囚籠不見天日,錚錚鐵骨亦無一聲痛呼,唯有潰爛發臭的傷口提醒著彼此的存在。

不知過了多少時日,待他渾渾噩噩地再次醒來時,周遭竟有了一絲光亮。

舉目四望,方驚覺自己所處之地竟是一方亂墳崗。

他竟活了下來。

他想,既如此,他定要顛了這日月。

蒼天為證。

窗棱處傳來的異響將他從回憶中拉回現世,他忙啟窗望去,但見是前幾日那隻額首生著一簇紅羽的鴿子。

莊寒燕拖著仍自隱隱作痛的雙腿走至窗邊,脫力般地顫著手揭開案上置著的一方木盒,自其間掏出一把鴿食灑在窗台上後,兀自轉身回至書案前執起筆續寫著。

香爐中燃著的那支梨香焚儘最後一縷香屑時,莊寒燕方駐筆。

將紙箋封好,望著紅羽信鴿越過院牆飛遠之際,莊寒燕陡然憶起了那位常愛至他鋪中購書的姑娘。

這一生,終是對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