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朱鳥使先驅兮(1 / 1)

空枝照影銜霜落 湑兮 3984 字 2個月前

陳傳國至今已逾三百載,初時雖地處中原,卻終因遠離大河、耕業難興致國力衰微,進而於百年前遭靖國驅逐,一路舉國南遷至時稱蠻荒之境。

水沼連天,瘴氣蔽日,這方土地耗白了少年人的青絲,壓彎了父輩們的脊骨。

而今放眼望去,稻田行行,水渠列列,埂上閒坐著三三兩兩農人,邊用著家中稚子送來的飯食,邊低語著近來王城中傳出的一件奇事。

一年近七旬的老叟望著空中紛落的雪花歎道:“你們說今年這天也是奇了,往年哪有這樣大的雪,還接連下了這許多日。”

旁側一青年聞言放下手中食盒裹緊了棉衣,悄悄張望一圈後低聲道:“莫不是同前幾日的天降異象有關?”

青年對首坐著一白發老翁,他們這一輩早已做不動農活,卻日日都要來這田埂上坐些許時候方歸家,風雪無阻。此刻那雙飽經滄桑的眸虛凝著腳下這方彙聚了幾輩人心力的土地,緩緩開口:“說是軍營裡來了位厲害的大師,給君上獻上了一枚......一枚......叫什麼來著?”

“一枚朱雀卵。” 京郊大營中,少將軍岑羲言如是答道。

“朱雀卵......飛朱鳥使先驅兮,駕太一之象輿。①這朱雀可非凡物,必是前人杜撰出來的罷了,何曾有人親眼見過,萬不可讓這些來曆不明的人借此混入軍中動搖軍心。” 長王子黎驥聞言轉身道。

黎驥是陳國君嫡長子,與曆任國君同樣皆肩負著帶領陳國百姓重返故土的宏願。岑羲言之於他,不僅是鎮國大將軍的獨子,更是自兒時便一同立願要完成先輩遺誌、共創清平盛世的摯友。

杜撰嗎?

即使已三日有逾,岑羲言仍能清晰憶起當日的景象。

那日辰時,岑羲言正在營中與副將一同處理軍務,卻聞得有兵士來報,說營外有一方士來獻寶,欲求見將軍。

岑羲言輕哂,他自幼隨父駐守軍營,此般說辭早已不知聽過幾回。初時還覺有幾絲意趣,亦有幾分期許,被唬了幾遭後才知不過是那些自稱世外之人意圖借此入營謀權謀利罷了。

思及此,岑羲言不耐地蹙了蹙眉,旋即揮了揮手示意將人趕走。

兵士猶頓片刻,斂息道:“將軍,那人說若將軍不見他,便托屬下再傳達一句,他所獻之物乃是神獸朱雀之卵,待得孵化之日,便可直入九霄,得之者得天下。且他會於陳、靖二國之間為這枚朱雀卵擇一賢主,若陳國棄之,便......便......”

言至此,兵士躬身斂息不敢再語。

岑羲言聞之震怒,將將起身欲斥之際,一旁的副將揖禮道:“將軍,說來雖荒謬,可若他所言為真,那這枚朱雀卵必不可落入靖國手中。不如,便見他一見,若所說非實,即刻斬殺之。”

岑羲言暗自思忖了會兒便應下了。

須臾之間,方才那位兵士便引著一鶴發童顏之人步入帳中。

觀其須發皆白,麵上卻隻若十六七歲的少年,一雙狹長的鳳眸淡然直視著前方,眉心一點朱砂襯其麵若玉塑,又著一襲絳色袍衫,出塵若仙。

瞧著是有幾分像世外之人,岑羲言想。

思量間,那人上前幾步揖了一禮道:“岑將軍。”

見岑羲言兀自端凝著不語,他複自顧接言道:“將軍容稟,吾先前有幸得了一枚朱雀卵,現下臨近孵化之期,吾今自世外而來,為其擇一賢主。將軍可先觀之一二,若將軍信吾所言,屆時吾將施展神力免將軍所憂。”

言畢,他自袖中取出一方錦盒,初時瞧著並無甚出彩之處,可待他打開鎖扣現出盒中物時,隻見滿室紅芒,灼得眾人睜不開眼。

幾息之後,紅芒漸暗,眾人抬眼望去,但見一枚朱紅色的卵忽明忽暗地爍著,金色華光流轉其上,耀目卻又溫潤。

岑羲言亦懾於其異,歎道:“這便是朱雀卵?”

“然也。”

副將忙追問道:“閣下還有何神通,不如都施展一番好讓我們知曉。”

那人兀自笑而不語,隻抬眸望向岑羲言。

岑羲言亦將目光轉向了他,頷首示意。

那人斂眸揖了一禮道:“吾喚孟聽,還請將軍隨吾移步一觀。”

待至空曠處,但見孟聽袖袍一揮,便有一鳥淩空而現,狀若鶴,獨一足,羽青喙白,身綴紅斑。

甫升至半空便俯衝而下,繞營飛旋一周後直朝著營外一片樹林而去,羽翼所掠之處撩起燎原之火。火光掩映間,隻見其仰首清啼,振翼直入九霄。

驚異之餘,岑羲言見林間火勢似有蔓延之態,忙令手下兵士前去撲滅。

孟聽見狀卻不以為然,袍袖複揮間,火光瞬熄,徒留一片焦黑林木仍在兀自冒著黑煙。

岑羲言遣人安置好孟聽後,即刻著衣親自前去麵聖。

陳國君聞知此事君顏大展,當即將其收入麾下,奉為國師。

“竟真有此事......” 孟聽前去軍營獻寶那日,恰逢長王子奉王父之命前往城郊護國寺為即將赴疆場的將士們祈福三日,因而未能聞切。

黎驥望著帳內懸掛的布防圖暗自輕叩著指間那枚白玉扳指,良久方道:“魏相與王叔今日入宮麵見王父了。”

今日天寒,帳外獵獵凜風撩起厚重的帳簾襲卷而入,燭尖曳著的火光晃動著在岑羲言麵上投下暗影,他的麵容隱在一片黑寂中,影影綽綽瞧不分明。

“魏相主戰,聽聞國師一事後,便上諫君上點兵備戰,隻待神鳥出世便將劍鋒揮向靖軍。成王則對神鳥持觀望態度,恐其神威一展難控,屆時神州四海或將逢難。”

黎驥頷首,長歎一聲道:“重返故土,是陳國多少代先輩的誌願。可是羲言啊,吾等愈是想撥雲見日,便愈覺眼前迷霧重重、不見天日。你說,此刻腳下這條路究竟是對還是錯......”

岑羲言拱手向著黎驥揖了一禮道:“天佑吾國!定不負君上、殿下與先王們!”

言畢,簾外飄起了雪,焦黑的樹林也漸次落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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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間離府之際天色尚明,朝光朗朗。午後不過多時便揚起了雪,容與一言不發地走在前頭,江鶴眠兀自抿唇垂頭跟在她身後走著。

雪花益發密集起來,卻仍掩不住方才林間的大片血跡。

滿地狼藉間,容與靜立不言。

江鶴眠虛凝著腳邊靛色的血跡,濃稠、腥膩。

“與與,我從未想過要欺瞞於你。此前我同你說要回神山,今日我便將始末皆道與你知。”

容與背身闔眸,仍是不語。

江鶴眠續道:“我本是不周神山上的一株雪鬆,無知無感,終日默立於山間。恰有一日突生靈識,聽到有笛聲穿風度雪而來,仿佛......是為我而來。爾後我方知,原是神山的山靈日日渡靈力於我,同我說話,為我吹笛。她說待我化形之日,要帶我去吹神山之巔的風,看仞壁之下的峋岩。”

言至此,江鶴眠止語望向那人的背影,恰逢她也正回身望向他。

容與陡然想起初見那日,他確是提起要跟著她去吹風,看峋岩。

可山靈許下的誓約,為什麼要來找她兌現呢?

江鶴眠將目光移向她簪在發間的那枚玉簪,清潤的白玉雕成蘭花貌,乍一眼望去像極了枝頭初綻的玉蘭,清雅出塵。

他接言道:“在靈力的加持下,我的五感漸開。她愛沐風浴雪於山巔吹笛,愛倚在我的枝乾上細語,愛收集仞壁之下的碎岩。她還曾為我帶來一株雪蓮,就植於我的旁側,開花那日,我第一次聞到除了風雪以外的味道......”

江鶴眠說著輕輕闔上了眸,容與驀然驚覺這漫天飛雪竟沒有一片落在他身上。

“後來呢?” 好似聽故事的人都愛問這一句。

“後來呀......” 許是後來的故事不那麼順遂,江鶴眠端凝著玉蘭的眸光逐漸渙散,“很久很久以後,神界察覺了這件事。其實我一直想不明白那道神諭,它說我是罪神之後,本應囚於不周,代父贖罪。可我委實憶不起我的父親究竟是何人,犯了何罪,又因何要由我替他受罰。”

容與安靜地聽他細細道來,原本繃直的脊背此刻也已漸次鬆弛下來。

“神諭還說,山靈助我化形有違天命,便罰她墮入輪回,得世世早夭之命,生生不得善終,以彰天道。”

原是初次聞知這道神諭,可卻不知為何,它像是烙刻進了自己的命理之中,容與隻覺自己心魂欲裂,目眩頭暈之際,江鶴眠疾步上前扶穩了她。

恰到好處的距離,不遠亦不近。

穩住心神後,容與不動聲色地抬起那隻手扶了扶發間那枚玉蘭,爾後向前踱了三兩步再次同他拉開距離。

隻是此刻的距離較之方才近了不知幾許。

“那你此番入世是為了尋她的轉世之身嗎?”

江鶴眠凝視著她腰間原本懸著玉笛的位置應道:“是。”

“那你非要同我回家又是何故?” 實則早在江鶴眠提起山靈時她便想問這個問題了,隻是真正問出口的刹那,憂懼卻勝過好奇。

良久都不見他接話,容與頓失了幾分耐心,言辭間亦露了幾道鋒芒:“是我長得同她相似,還是你覺得我便是她的轉世之身?”

容與一步一問向著江鶴眠而來,江鶴眠不可自控地望進了她的眼眸,身體卻不由自主地步步後退。

“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