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山而不合(1 / 1)

空枝照影銜霜落 湑兮 3924 字 2個月前

楔子

昔者,共工與顓頊爭奪天帝之位,共工敗而怒觸不周神山,致使天柱傾塌,四海生亂。

共工觸山而亡,為罰其過,諸神令其子抹去記憶,屏蔽五感,化身為鬆,囚於不周,以代父過。

第一章: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①

山中無四季,終年飄雪。除卻山靈之外,唯有一株雪鬆,終日默然屹立,與飄雪飛霜伴生。

一日洽聞笛聲,悠揚清遠,穿風度雪而來,為它而來。

鬆枝掩映間,一團忽明忽滅的光影自虛空處緩緩涉來,側立於畔。

“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眼前幾近透明的靈體發問。

雪鬆無言。

靈體等了許久,耳畔卻隻有嘯肅的凜風獵獵作響,它輕歎口氣:“我本神山之靈,終日徜徉於神山之中,奈何外禍陡起,神山逢難,我亦魂體受損,而今隻剩這殘魂碎魄,被遺忘在世間。我以為,你是來與我作伴的。”

言畢,山靈仰首,雪光流轉間,恰見其雲髻峨峨,修眉聯娟,明眸善睞,靨輔承權。

山中杳寂,歲月難捱,千萬年的光陰似東逝的流水去而不返。

千萬年的息養亦使得山靈的魂體日益完滿。

這一日,她不知自何處挾風裹雪而來,靜默良久後溫聲相詢:“你...想化形嗎?”

她太孤獨了。

“若你願意,便以自己的方式告知我可好?”

尾音收束的刹那,雪風漫拂,竟真卷席下一小簇鬆針,靜然落於山靈掌心。

漫不經心的飄葉,慎而重之的交付。

望著掌心輕覆著一層薄霜的鬆針,山靈柔婉地側頰貼附了上去,溫聲道:“我的靈力不夠,無法渡你化形,但我可日日以靈力溫養你的靈魄,假以時日,定可如願。我就在這裡陪你,待你化形那日,我帶你去吹神山之巔的風,看仞壁之下的峋岩。”

人世王權更迭,碧落鬥轉星移,山靈沒能等到雪鬆化形,卻等到了天道的審決。

神明法相莊嚴,神諭蕩天徹地:“不周之鬆原乃罪神之後,其父釀禍遁避,由其子代父在此贖罪。而汝竟欲助他脫困,實亦有違天命。今罰汝墮入輪回,得世世早夭之命,生生不得善終,以彰天道。”

神山的風不知吹化了幾度仞壁下的峋岩,孑立萬載的雪鬆終是在自神山之巔吹卷而下的一陣風中頓失了蹤跡。

一片如雲似絮般的雪花跌落蒼冥,墜入紅塵間。

********

容與抬手接住一片雪花,輕輕的,絨絨的,幾息之間便再無處可尋。

“落雪了,不進鋪子裡坐坐嗎?”

容與聞言回首,見是書鋪先生回來了,攏了攏衣裙笑答:“書鋪雖有遮蔽,卻不如這方小院清雅自在。”

先生名諱莊寒燕,一襲青衣,須髯斑白,眉目和善。自三年前來到王城腳下開了個書鋪後,便與時常前來采買書籍的容與相識了。

早些年相交時,先生曾提起他來此地定居前,曾是個遊客,遍訪名山大川後年歲已高,便想著找個好地方把這些年遊曆時的所見所聞編纂成冊,爾後安度晚年。

容家是機關師世家,家中無長幼嫡庶男女尊卑之分,世代致力於研製機關圖,做出此間人世最精巧的機關,而這一切都與器械原材息息相關。因而在容與心中,遍訪名山尋良木築機關以守衛家國是她畢生的宏願。

莊寒燕伸手探了探案上的注壺,見還熱著便斟了一盞遞向容與,待她接下後方出言:“近日閉門整理遊曆時的筆錄未能得閒,適才聽掌櫃提起,方知姑娘已有段時日不曾來訪了,可是家中有事?”

容與輕抿了一小口茶水,盞中氤氳升騰的水霧模糊了她的神情,她歎了口氣斂神將茶盞置於案側,仰首半臥在搖椅上道:“又要開戰了。”

似是早在意料之中,莊寒燕嘴角向下一撇,撫著髯須望進她的眼睛道:“國君可是又給容家下了旨令?這次又是要做何物?”

容與聞言迅即僵直了身軀,握緊了兩側扶手,下意識防備地看向他。

微愣片刻後,莊寒燕才知自己失言了,眼前的姑娘不僅是他書鋪的常客,是愛聽他細講遊曆軼事的孩子,更是掌握一國軍事命脈的家族後人,於是便忙拱手道:“老夫失言,姑娘莫怪。”

容與不動聲色地緩了一口氣,掩下眸中的戒備後方道:“無妨。”

見天色尚早,莊寒燕兀自倒了盞茶,從袖口掏出幾張紙頁便給她講起近日整理筆錄時憶起的趣事,又拿出了早年親繪的地形圖,方哄得她眉開眼笑。

天光將暗之際,容與辭彆莊寒燕,帶著來時采買的幾冊書與方才莊夫人相贈的幾疊栗蓉酥離去。

書鋪在城南,容家位於城東,若按來時的路走,一炷香的時間便可歸家。

可容與卻吩咐車夫繞道向西走,說是要去西郊看一眼。

初聞時,車夫困惑不已,西郊荒蕪,人煙稀少,這一眼能看到什麼呢?

可當馬車在西郊外駛過時,他明白了,姑娘要看的是這連年征戰帶來的餓殍遍野、哀怨悲鳴。

姑娘分明是在自責。

懷著一腔愁悶之緒回到家中,已是掌燈時分了。

容家主和容夫人見天色已暗,女兒卻尚未歸家,急得在院中翹首以盼。

是以在容與走進院中時,沒能立時覺察出她的異樣。

可母親終歸是母親。

待容與梳洗畢,將將要放下床幔之際,容夫人屏退一眾女侍,將她攬入懷中,像兒時那般輕輕搖晃著她,許久都不曾出聲。

“母親?” 容與等了許久,終是忍不住詢問。

容夫人一手攬著她,一手撫了撫她的頭道:“泱泱,你今日有心事。”

忍了一天的心緒陡然被最親近的人點破,容與的眼睛驀然一酸,忍不住想要落淚。

可容與是這一輩中最出眾的孩子,族親早已議定讓她做下一任家主。

是以自那日起,她便不再哭了。

“母親,泱泱今日去了西郊。” 容與的話點到即止,可母親卻能聽懂她所有的言外之意。

容夫人一下下撫著她的手頓了頓,長長地歎了口氣後垂首將下巴抵在容與的發頂溫聲道:“泱泱,母親都懂,父親也是。可是我們沒有辦法,我們沒有辦法呀,我的泱泱。”

容夫人邊說邊輕拍著她,一下輕似一下,像是怕驚擾到懷中的孩子。

“母親,難道,就沒有轉寰的餘地了嗎?他們,他們原不該如此的。” 容與哽咽道。

“若逾期未交付國君要的東西,容家,就會斷送在我們手裡。百年機關世家,經年累世的榮譽,滿堂族親,我們如何不顧,又能如何反抗呢?”

自五年前即位以來,國君便仗著輩出英才的機關世家,強令他們夜以繼日地研製各式機關乃至兵器,進而打著弘揚國威的名號肆意發動戰爭,致使世間戰火連綿、家國分崩離析。

而今不過短短數月,王國元氣尚未恢複,王城之外民不聊生,國君便又下令命容氏尋良木築雲梯,助他攻城掠地,一統諸國。

一麵是親族,一麵是蒼生。

卻原來,書中所言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在當下的處境中竟是背道而馳的。

小愛與大愛竟不得全。

********

翌日天還未亮,容與早早起身梳洗,用過早食後便帶著家仆入山尋木。

母親說的對,容家,退無可退。

身為繼承人,她必須和父親一同守住這個家族。馬車上,容與正閉目養神。

近郊的幾座山早已無良木可尋,今日所往之處是西郊城外二十餘裡的瑤山。

瑤山山勢高聳,峰巒疊嶂,四時風光不同,曆來為文人墨客所喜,因而容氏此前始終不曾踏足,不願壞了這份詩意。

而今要築雲梯,以所需原材及時限來看,瑤山是避無可避的了。

容與不由歎了口氣,可將將歎完這口氣她方覺察到,短短幾日功夫,自己已不知憂歎多少回了。

恰時近晌午,容與令眾人找了處平坦開闊之地用些午食,暫歇片刻再分頭尋木。

匆匆用了些糕點後,容與便先行一步離開了。

沿途觀望過去,她發現瑤山之木因著氣候、地形等因素確屬上佳,但若用來修築雲梯,恐尚不足。

一路思索著,突見一株翠直青鬆傲立眼前,容與順著樹乾向上看去,卻見一根粗壯的枝乾上臥著一人。

霜月白衫,烏發紅帶,日暖鬆高,恍若白鶴安然枕於高枝。

不願擾人清夢,容與壓低了腳步聲自鬆畔涉過。

沿著山間小徑行去,途經湘林,聞得龍吟細細,鳳尾森森。但自前行,又見青溪前阻,岸石流光。

容與見此便停下腳步臨溪而立。

自收到王命起,自驚覺兒時宏願與現實徹底割裂,自成為為蒼生帶來禍端的罪人,有多久沒有再如此般靜下心來了呢。

思量間,容與抽出腰間束著的一管玉笛隨心而奏。

笛聲悠揚而起的刹那,鬆上白鶴驀然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