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1 / 1)

重逢 南方紅提 5026 字 2個月前

高樂妍哭得無聲無息,眼淚滑下的時候,也沒想著用紙巾擦一下,或者用手接一下,就一個勁地呆呆看著遠方,任眼淚不斷滑落。似乎越是這樣不管不顧,壓在心裡的萬千苦痛才能被宣泄出來。

這樣脆弱和無助的高樂妍,讓陸政熙很想抱一抱她。

與她相處的日子不長也不算短,她極小會有如此劇烈的情緒外露,平時的工作生活,麵對什麼都是不悲不喜,一直是淡然處之的態度的。

她會在他堅決要把她調往業務部時說出自己的困難,茫然又無措;她會在看到銀承背書有問題時提出自己的意見,認真又務實;她會在病好了以後誠心地對他表達謝意,客氣又溫柔;她會耐心傾聽景悅的牢騷,並以對方可以接受的方式慢慢引導;她會在他被“美色圍困”的時幫助他撤離,聰穎而不八卦;她會在他饑腸轆轆的時候,適時送上“同事買的下午茶”,其實是自己掏腰包……

在這一刻,陸政熙突然發現,他清晰地記得高樂妍的每一個樣子。她靦腆時靈動的雙眉、狡黠時可愛的眼神,都被他仔細地收藏在腦海裡,就像雨的印記,靜謐而美好。

她昨天在公司沒什麼異常,晚上去酒會給他送禮物,情緒還好,幫她拿的餐點,她都挑著吃了大約一半,全程沒異樣。怎麼才過了一晚上,就變成這樣呢?她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陸政熙想著心裡不禁焦急起來。

想著想著,一個駭人的念頭突然而至,這麼高的山,她不會想跳下去吧?不,她不能這樣。他不允許她這樣。

就在他想馬上衝上去的時候,高樂妍的電話響了。他稍微頓了頓,壓抑著心裡翻江倒海的後怕,靜靜地看著她。

高樂妍動作緩慢,電話響了十幾下,才像是驚醒一般,想到去接聽。

“喂?嗯……我在隱秀寺……嗯,坐下午的車回市區,晚上……來得及回家吃晚飯的。謝謝您……”說完終於知道翻出紙巾,輕輕地擦了下腮邊的淚水,皺著眉吸了吸鼻子。

高樂妍接完電話後,還沒想著離開,依舊像是沒有靈魂的軀殼般,失神地站在圍欄邊,一言不發地看往山下。

大概是遇上難受的事情,需要發泄一下吧,看著高樂妍的情緒稍微平複了一點,陸政熙高懸的心,慢慢放下來了。但仍然不敢離開她身邊。

而在他身後不到一丈的地方,謝婷看著兒子高大的背影,若有所思。

在回A市的高速上,謝婷坐在汽車後座,看著正在駕車的陸政熙,不斷想著剛才在山上看到的畫麵。陸政熙回程路上話特彆小,偶爾她問他一兩句,他也好像慢半拍才回應,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如果她沒看錯的話,圍欄邊的女孩,應該是那次在市中醫院急診病房裡她看到的那位女孩,上次兩人在病房裡是有說有笑的,怎麼今天會是這樣子?女孩獨自依著欄杆心事重重,政熙為什麼就一直站在身後看著?他們是什麼關係?今天她全程跟兒子在一起,也沒看他接過什麼電話,那應該是互不知道對方也在這裡吧?是湊巧碰見嗎?

陸政熙後來看著高樂妍沿著下山的坡路,慢慢朝山下走去,他也往回走到客堂,招呼母親準備回程。但現在人在高速上,心卻不由自主地想著高樂妍,她……她應該坐上回A市的車了吧?其實他可以在寺院門口徘徊一下,裝個偶遇,然後順便送她一程的。唉,怎麼當時就沒想到?

“……政熙……政熙?”

突然聽見謝婷的叫聲,他馬上回應:“媽媽,怎麼了?”

“爸爸4點的飛機到機場,我們接了他一起去吃飯好不好?”

“好的,前麵有服務區,我等下打電話訂位。您想去哪裡吃?”

“你拿主意就好……兒子啊,你心不在焉的,沒什麼事吧?”

“我很好,沒什麼事的,媽媽不用擔心。”他心不在焉?已經表現得這麼明顯了?但他的確非常擔心高樂妍的狀態,除了他媽,還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讓他有這種心懸半空的感覺。不隻是因為擔心對方會有跳崖的舉動,而是那種見不得她流淚,隻要她停止哭泣,他什麼都願意去做的感覺。

車子到了服務區,謝婷上洗手間,他下車後倚在車前蓋旁,先打電話在“東海名廚”訂了包廂,然後握著手機上上下下把玩了會,然後按了高樂妍的電話號碼。他想,如果她不接電話,他會馬上調轉車頭,向山上飛奔。

電話響了幾下,被接通。

“陸總?”聲音有點沙,然後帶著濃濃的鼻音。

“嗯,是我。沒打擾到你吧?那個……我想問問你昨晚有沒有看到我隨手放西服外套的南方高科鐘總的名片?我今早翻來覆去都找不到。”

“……你應該放車上副座的儲物箱了,名片的話你一般都會放那個位置的。”高樂妍回想了一下,輕輕地說。

“哦哦,我找找看……那個,你聲音聽著有點沙,是生病了嗎?”其實陸政熙想問的是,你心情好些了嗎?沒哭了吧?

“沒有的,謝謝陸總關心……”話筒裡傳出公交車報站的聲音。

“你在外麵嗎?好像有點吵。”陸政熙沒話找話。

“是的,我有點事,去了一趟Z市。”

“一個人嗎?要注意安全。”

“嗯,我會的,謝謝您。”今天的陸總怎麼有點怪怪的,話特彆多?

“那……那你忙吧……祝你周末愉快。”

“嗯,周末愉快。”

陸政熙看著掛斷的手機,良久,想:他還是第一次正兒八經地祝彆人周末愉快,希望她,真的周末愉快。

回到A市後一家三口去東海名廚吃晚飯,吃完後陸政熙看到父母都麵有倦色,於是直接把人送回了凱茵豪庭,然後駕車離開。

開了一整天的車,陸政熙回到市中心的公寓後洗完澡就睡下了。

2006年夏天。M市若望福利院。

13歲的陸政熙穿著剪裁合身的白色燕尾服,一塵不染的白色皮鞋,在管家宋伯伯的陪同下,參加B省組織的在M市若望福利院舉行的愛心義演活動。

少年俊俏的模樣雖然帶著幾分稚嫩,但氣質出眾,一出現便引起身邊很多人的注目。

參加這次義演的全部是小學年齡段的樂器愛好者,雖然水平參差不齊,年齡跨度有點大,但每個演出者都是衝著為若望福利院及M市特殊學校兒童籌集善款、貢獻愛心的目的去的,所以盛況空前。

其實陸政熙並沒有係統地專業地去學過小提琴,甚至隻是為了興趣去參加了幾期培訓課程,但其表現出來的音樂天賦,讓當地著名的小提琴家鬱雨都歎為觀止。

當主持人念出他的出場序號時,他看到管家伯伯向他點頭,他頓了頓,把琴輕架在左肩上,左手嘗試著快速揉弦和換把。簡單的調音過後,他緩緩走到舞台中央,把琴弓慢慢契合到琴上,開始演奏。

他演奏的樂曲是著名的“愛之喜悅”。雖然以他的年齡和手指的柔韌度靈活度,駕馭這首曲子非常高難度,但琴弓飛揚跳動,左手拇指、中指、尾指的上下滑動偶爾帶出的華麗顫音,讓這首美妙的樂曲更像是被演奏者賦予了靈魂般,帶給在場每個人震撼與感動。

“愛之喜悅”全曲一共有3段,音階充滿了喜悅歡樂、積極向上。這正是陸政熙想通過這首曲子傳達給福利院所有孩子的心聲。

一曲終了,他用右手揮舞著琴弓,做了個帥氣的收尾動作,然後垂下小提琴,分彆向在座的所有人躬身致敬。台下掌聲久久不散。

演出完畢後,陸政熙一個人坐在福利院後門花園的秋千上,雙腳落地,把頭慢慢抵在秋千兩旁的繩子上,雙手抓緊繩子,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搖晃著。宋伯伯應該到處在找他吧,但他就想一個人靜靜地坐一會。

過了一會,他看見後門被推開,一個8、9歲的小女孩走了進來。穿著一身粉紫色的薄紗連衣裙,頭上綁著兩條油亮漆黑的小辮子,走路的時候,小辮子會甩出一個小小的弧度,非常可愛。小女孩睜著小鹿似的明亮眼睛,好奇地問他:“大哥哥,你在蕩秋千嗎?”

陸政熙搖了搖頭,站起來,想把位置讓給她。然後像是想到什麼,看著小女孩的眼睛,用手指了指自己喉嚨。然後再搖了搖頭。

“大哥哥,你是不能說話嗎?”

陸政熙點頭。是的,他半年前騎馬的時候從馬背上摔下來,頸部先落地,但沒受什麼外傷。去大醫院檢查一番後,隻是輕微的腦震蕩和手腳軟組織挫傷,但從那時候開始,他便說不出話。這半年來,父母帶著他幾乎走遍了國內外的各大著名醫院,得出的結果不外乎就是喉部沒有明顯病變,是心理原因。父母從一開始的滿懷信心,慢慢變得擔心、失望。然後很焦急。繼而為他的病不斷折騰。

13歲的他基本都懂事了,沒辦法說話安慰父母,隻能通過寫字、留言互相交流、溝通。所以,在家裡,在父母麵前,他一直都表現出超乎年齡的成熟懂事,不哭不鬨,積極配合各種檢查和治療。但夜深人靜,或是一個人獨處的時候,難免還是有很強很強的挫敗感和茫然感,真的非常非常擔心自己這輩子都不能說話了。唉!

小女孩爬到秋千上,晃動著纖細的雙腿,握緊了繩子,想自己慢慢蕩起來,不過由於力量太小,晃動的幅度有點小,秋千飛不高,玩得不夠儘興。

陸政熙慢慢走到她背後,與她相隔一段距離,伸出手,輕輕搭在她肩膀上,用力向前推。小女孩晃起來了,開心地笑出聲。

“大哥哥,這裡有很多眼睛看不見,嘴巴說不出話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但院長阿姨說,他們以後都會好起來的。”

“……所以你也會好起來的。”誤會他是特殊學校的少年了。

“我家在北京,你有來過嗎?等你好了,來找我玩吧。”

“我剛才看到你拉小提琴了,拉得真好聽。我也很喜歡拉小提琴呢!有機會我們一起表演哦。”

……

他們在一起說了很多話,不,應該說是小女孩一個人對著他說了很多話,他靜靜地聽著,偶爾在小女孩回頭看他時,搖頭或點頭或微笑當作回應。

天空湛藍湛藍的,白雲朵朵,偶有的蟲鳴和鳥叫,像是美妙樂曲中動聽的和弦,混在小女孩銀鈴般的笑聲和清脆的說話聲中,更顯出夏天的熱鬨和美好蓬勃。

後來,小女孩離開了,又折回來,把一個小提琴遞到他麵前。

“大哥哥,這個小提琴送給你。是我為今天參加的演出特地買的。”

“我今天拉的曲子是夕陽山頂,你有聽到嗎?”原來她也是今天的表演嘉賓啊,可能排在他後麵吧,他拉完自己的曲子就走出來了,所以後麵有那些人那些曲子那些樂器表演,他都沒有留意。

陸政熙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小女孩有點驚訝,悶悶地說:“大哥哥,你不但不能說話,還聽不見聲音啊?”

陸政熙剛想搖頭表示自己都能聽見,但小女孩卻先他一步抱緊了他的腰。她目測隻有125的身高,站在他身邊,雙手隻夠環抱他的腰。

“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她喃喃地說,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一個在她看來,表達禮貌和安慰的擁抱,此刻,卻給了陸政熙莫大的鼓勵。以至於在往後的很多年裡,每次看到她送的小提琴,他都會想起那讓他胸口溫熱的感覺。

他慢慢地蹲下來,單膝跪地,與她目光相對,左手接過小女孩的小提琴,右手幫她理了理胸前的表演出場序號,上麵一個可愛的“6”字,鑲嵌在青蛙造型的塑料牌匾裡麵。

陸政熙靜靜地看了她一會,然後用力地點頭,彎起的嘴角露出璀璨的笑容。

陸政熙一個激靈,驀地睜開了眼睛,到處是漆黑一片,此刻的他正躺在自己臥室的床上。

翻身伸手到床頭櫃上打開台燈,一室清寂的黃光瞬間滿瀉。

鬨鐘顯示是04:30。淩晨4點半。此刻的他並不在若望福利院,他也不再是13歲的懵懂少年了。

已經有很多年沒夢見當初在若望福利院的情景了,也已經很多年沒夢見當年的小女孩了。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會夢見這一切。

他後來叫宋伯伯問了幕後的工作人員,知道了當天演出者裡6號的小女孩叫付青青,而且,小女孩演出完畢後,已經馬上隨出差M市的父親踏上飛往家鄉的飛機了,從此再沒有在任何場合,任何地方,再見。

原來,有些人的相見,即是永彆。嗬……

付青青,這麼多年沒見,你還好嗎?陸政熙定定地看著虛空,喃喃地說。

他的喉嚨在接下來的一年後,奇跡般地好了,又能說話了,聲音跟以前一樣悅耳動聽。他特彆高興,特彆希望能找到付青青,好好跟她說說話。但父母到處托關係尋覓,她依然音訊全無,這麼多年,好像完全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高樂妍,她應該不會突然就消失了吧?不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