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阿兄!”
一位發簪淩亂的女子神情恍惚,一把撥開侍女的手向外走。
府外是嗩呐衝天響,伴著洋洋灑灑的白紙錢,與府內嬉笑祥和的景象截然不同。
“三皇妃!彆衝動啊!”
“三皇妃!等殿下來吧……”
身邊一群人湧了上來,嘰嘰喳喳地喚著,試圖攔她,卻被她全數甩掉,“……彆攔我!”
蘇傾語踉踉蹌蹌地跑到府外,看著漫天的白紙錢如雪一般飄著。
仍然不敢相信自己那從來被稱為驍勇善戰的鎮國大將軍的父親,會殞身在玉城那一場贏麵那般大的戰爭中。
一片白紙錢緩緩飄到她的發頂,像父親溫柔的撫摸。
她紅著眼圈,看著長長的喪隊,最後定睛到那一抹熟悉又憔悴的身影。
……她的母親,蘇夫人。
蘇夫人的麵容憔悴,總是端莊著挺直脊背的模樣頹了下去。她平日在外安頓妥帖,維持著將軍府的顏麵。
可如今將軍府敗了。
蘇傾語鼻子一酸,眼中攢滿了淚水,雙手提不起力氣來,丟了魂似的越過喪隊朝著蘇夫人走去。
直至走到她身邊,才倏然覺得蘇夫人周圍的空蕩。
蘇傾語眼睫微顫,恍然地想起方才侍女向她遞消息說的蘇小將軍被俘的事。
……原來她的兄長也在這一場戰役之中杳無音信了。
總是笑著喚她卿卿的阿兄也沒有了。
她沙啞著嗓子,不知費了多大的力氣才開口喚道:“母親。”
蘇夫人聽著她的聲音才從沉沉的回憶與懷念中掙脫出來,似是訝異她的到來,卻又難掩頹態,強撐著問道:
“……阿語,你怎麼來了?”
看著母親不忍又躲閃的眼神,蘇傾語這才發現,母親是不想將此事告訴她的。
母親想一個人自己承受這如大廈傾塌的消息。
她要她高高興興地當著她的三皇子妃,什麼難過都不知道,等到一切塵埃落定,一切都安排妥當……
可是母親如今這副模樣,怎麼一人承受?她又怎舍得讓這般憔悴的她一人承受?
蘇傾語閉了閉眼,不容拒絕又堅定地站在蘇夫人旁邊,“母親,我會陪在你身邊。”
……
出殯好似過了許久,又好似隻是一瞬。
蘇傾語到後麵已經麻木了,淚都流乾了,像個行屍走肉一般手腳都是冰冷的。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安排妥當所有的一切,不知自己是如何小心將蘇夫人送回府的。
隻知好似一眨眼,便又回到三皇子府前了。
“阿訣,你來追我啊!”
“小丫頭跑這麼快做什麼!小心我下一秒便抓住你了!”
水池邊笑鬨聲不斷,似有人要了水瓢來舀水,伴著叮叮咚咚的水聲和水花飛濺。
蘇傾語漠然地走了進去,熟視無睹地看著水池前玩鬨的三皇子葉訣和側妃榮錦,抬腳便要往殿中去。
卻聽周圍有侍女悄悄說著小話,“側妃和殿下感情真好!”
“是啊!殿下對她有求必應的,當真是一對眷侶!”
“你可知,殿下肆意不願留京,側妃是他自請外放後在城外相愛帶回來的?回來當天便要提為側妃呢!”
“殿下不在意側妃下等的出身,愛她這般久。如今看來,兩人甚是相配呢!”
可她們不知道,她與葉訣兩小無猜,也是感情甚篤的。
如今榮錦有的,她曾經都有。但是……算了。
這些年的冷待,叫她早便有了心疾。如今她不過是個苟延殘喘的病人,她也無意再去想這些無關之人。
她的母親是葉訣生母的閨中密友,她也與他青梅竹馬。
他們如眾望所歸,是她十八歲那年成了婚,過了幾年令人豔羨的神仙日子。
葉訣卻是個不安分的,他不欲爭權,厭惡官場醃臢,不過幾年便自請外放。
而她甘願留在府中為他擔起府裡諸多事物,日漸沉穩,卻不想這讓他們越來越遠。
如今想想,連她自己都覺著可笑。
“吱呀——”
蘇傾語推開門,目不斜視地入了殿,看著殿內有些殘破冷清的陳設,心裡卻湧起一陣淒涼來。
她自顧自坐下,從榻邊的頂箱櫃中拿出一個小巧的檀木箱匣,側邊鎖扣一開,露出一把剔透的玉梳。
蘇傾語眼睫微顫,又黯淡地壓下眼皮,雙指捏著玉梳的梳背細細看了片刻。
這是曾經葉訣給她的。
那時,他笑著坐在她的身後要給她梳發,變法似的拿出一把玉梳來,捧著她的烏發珍之重之地說:
“卿卿,我想為你梳一輩子發。”
思緒未散,殿門便被人推開了。
一個高大的身影抬步而入,臉上的神情掩在陰影之中,叫人看不真切。
“卿卿。”
葉訣緩緩走近,緩下聲來蹲在她的身邊,“……節哀。”
蘇傾語抬眼看他,沒有應聲,隻是固執地看著他的眼睛。
葉訣的眉頭皺著,端得遺憾,可眼神好冷,那微不可察的悲傷情緒一眼就望得到底。
是毫無波動,是假模假樣的偽裝。
蘇傾語就這樣看著,竟心起悲涼,倏然笑了,“葉訣,我自認沒有對不起你一分。”
如今落得這個下場,真是可悲可笑。
心疾之後,蘇傾語總是極虛弱的,可她的眼神卻銳利,從未認輸。
她是將門嫡女,走出去代表的是將軍府的體麵。她不會後悔,也不會低頭。
可她看著自己竟無力再對葉訣提起一絲一毫的情感,再看他一眼的模樣……
真的後悔與他糾纏過。
許是她從未有這般決絕的模樣,也未對他說過這樣淒涼的狠話,葉訣那如一潭凍水一般的眼神有了一瞬波動。
葉訣張了張口,“我……”
“哢——”
蘇傾語並未聽他說完,隻是手上一狠,當著他的麵掰斷了那把玉梳。
她感受著斷裂的玉梳在她手心的冰冷觸感,竟緩緩地安撫了她的心緒。
麵對著葉訣驚詫又痛苦的神情,她毫無波動,隻是緩緩想著:
如果再來一世……會是怎樣的?
如果真有再來一世的機會,一定不要太溫柔太心軟。卿卿,要對自己好一點,要對父兄和母親好一點……
她這樣想著,沒注意到麵前景象緩緩變得明亮。
刹那,一股白光將她溫柔地籠罩,將她帶去愛她的地方。
……
“萬般盤算,終究不過一場空。卿卿,下輩子乖覺些罷……”
隻聽夢中喟歎一聲,有人漸漸遠去了。
床榻上的女子眉心緊鎖,呼吸急促。她的小臉煞白,五指緊緊地抓住褥子,麵露痛苦。
豆大的汗珠隨之滑落,連同眼尾落下的那一滴淚,搖搖墜墜洇進了被麵。
“小姐……小姐!”
一道急切的聲音盤旋在耳邊,聲聲催她蘇醒。蘇傾語眼睫微顫,猛地睜開了眼,茫然地望著榻頂。
她的聲音沙啞,帶著微不可察的猶豫和試探。“……春秋?”
她怎麼聽見了自己的貼身侍女這般稚嫩輕快的聲音?是她在做夢嗎?
那侍女聽了欣喜地立馬應了,“奴婢在!”
蘇傾語有些恍然地轉過頭去,看著她稚嫩又靈動的模樣,被她攙扶著坐起靠坐在床背上,還未緩過神來,虛弱地說道:“拿麵鏡子來。”
望著銅鏡內自己年輕的麵容,蘇傾語緩慢地眨了眨眼,竟帶了些微不可察的驚喜和期待。
鏡中人瞧著年輕靈動,細嫩的臉頰幾欲能掐出水來,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左右望著,神情卻有抹不去的悲愴。
……她這是回到了自己十六歲的時候?
蘇傾語環視一圈,屋內是自己閨中熟悉的陳設。
帳幔微微飄動,暖和的陽光緩緩灑進窗欞映下斑駁的光影。親近的環境讓她舒緩了眉眼。
她還沒有嫁給葉訣,因著朝廷指令不達、官員辦事不力耽誤糧草而導致父兄或死或俘的那場玉城之戰也沒有發生……
一切都尚未發生。
她堅定心神,悠悠想著:我不會讓這一切重蹈覆轍。
倏然,一片溫涼的手背貼上她的額。入眼是春秋湊上前來擔憂的眼神,“小姐,您的額頭怎麼這般燙?”
蘇傾語失笑,緩緩搖了搖頭,“我無妨,喚大夫來煎點藥便是。”
可她沒發覺自己此時發了熱,臉頰紅撲撲的,眼周都有潮紅。
她毫無所覺,春秋卻堅決地說道:“不行!得喚夫人來看看!”
還未等蘇傾語再開口,她便忙不慌地跑出門去,蘇傾語一怔,在屋內無奈地笑了笑。
不多時,蘇夫人快步進門,急急道:“卿卿,如何了?”
她握住蘇傾語的手,輕柔地摩挲了幾下她的手背,心疼地皺著眉頭道:“怎麼手越來越涼了呢?”
她帶了三兩大夫,隨後屋裡忙碌起來。有侍女為蘇傾語拭汗,藥童幫著弄針,大夫輕喚她躺下,細細施針。
蘇夫人心疼地看著她病中模樣,轉頭低聲吩咐道:“快去拿湯婆子來。”卻被她回握住了手。
蘇傾語躺在床榻上,微微仰頭看向她,緩緩揚起一抹淡笑來,“母親,我不冷。”
“有母親在我身邊就好。”
她這一句話說得沒頭沒尾,可她眼神懷念,知曉將軍府敗落後的蘇夫人有多憔悴,如今的蘇夫人就有多珍貴。
蘇夫人寵溺地捏捏她的手指道:“傻孩子,說什麼傻話?我當然會一直在你身邊。”
蘇傾語不答,隻緩緩閉上了眼,感受著掌心傳來的溫度。
待到大夫施完針吩咐了下人去煎藥,屋內皆已空蕩了,她才緩緩直起身來,側過身子緊緊抱住了麵前的蘇夫人。
熟悉的溫柔香味傳來,讓她安心,要她忘去前世一切不如意的時光,隻沉溺在這一刻。
蘇傾語靠著她的胸膛悶悶道:“父兄往年都是這個時候回京述職,今年有回來的消息麼?”
“嗯。”頭頂傳來輕微的震響,她聽蘇夫人道,“昨日你父親的家書送到,他們已安排著回京,大抵十日便到了。”
又是一個年頭轉眼即逝。父兄常年駐守在外,非傳召不得入京。一年見不著幾回,每次回京都變化頗多。
蘇夫人接著道:“此次你父親還會將溫家哥兒帶回來,溫晚川,你可還記得?”
溫晚川?
蘇傾語略微皺眉,從記憶中尋得了前世年少的記憶,麵露疑惑,“溫……他不是……?”
“他不是去了麼?”
說來,溫家曾也是盛極一時的名門世家。主人家是翰林院掌院學士,為人溫和,才高八鬥。夫人是他青梅竹馬的溫婉淑女。
溫晚川作為溫家長子,才貌雙絕,溫潤如玉。是京城數一數二的才子,前途無量。
可三年前,不知怎的,溫家主宅忽起一場大火。那黑煙嫋嫋,卻像全數悶在了宅子裡似的,無人發覺。
直至煙火味愈來愈濃,外頭的侍衛才發覺,大喊走水。但反應過來時,裡屋的主子們皆已殞了。
她並未聽到傳出有人幸存的消息,溫家的下人們也作鳥獸散,另尋出路去了。
蘇傾語緩慢地顫了顫眼睫,腦中回憶起溫晚川溫潤如玉的模樣。
幼時,他與她的兄長蘇長安是關係極好的同窗。
蘇長安太過頑劣,他也總會無奈地拉住蘇長安,要他安分些。也會看著她眉眼彎彎,笑著喚她“傾語妹妹”。
他的眼尾總微垂著,像是主人家習慣了溫柔待人,總是溫聲細語,如一塊白玉般,擔得上他大家公子的名頭。
“你父親寄來家書,我才知道溫家哥兒還活著。”
“具體事宜不甚清楚,待你父兄回來再問上一問。切記不要提你晚川哥哥的傷心事了。”
蘇夫人歎了口氣,低聲念道:“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第三日巳時,且聽吱呀一聲,門扇大開,一人推門踏步而入,“阿語,聽說你病了?”
那人麵容明豔大方,舉手投足皆是熟稔,湊上前來坐在她的床沿,將她冰冷的手掌捂在手中。
來人是她的閨中密友周怡,內閣周學士之女。
前世,她成婚之後便與周怡來往得少了。她事事以葉訣為先,曾經無話不談的閨中密友最終形同陌路。
如今,她看著麵前神色如往常對她親密的友人,忍不住用眼神描摹她的麵龐,帶有懷念的笑意。
她笑著溫聲回道:“不妨事,不過幾日便好了。”
周怡皺著眉不同意道:“還需多養幾日。”她伸手摩挲著蘇傾語的麵頰,看著她瘦削的小臉道,“太瘦了,得多吃些才好。”
蘇傾語哭笑不得,“已然吃許多了。”
並未說假,這兩日蘇夫人將那些個山珍海味滋補之物通通給她吃了個遍,似是要將幾年的養物一次補完。
周怡笑而不語,伸手將她的被子掖好,“我這次來尋你,是因著昨日我同幾位姐妹敘麵,商量著做些生意。今日便來問你,可要同我們一起?”
做生意?
蘇傾語眉頭微蹙,疑惑地詢問道:“怎的突然想起做生意的事了?”周怡理應不差錢才是。
說到這,周怡輕歎一口氣,絮絮叨叨道:“你也知,我父親的俸祿固定,若我想做些彆的打算,也困難……你便當我想要掙些銀兩補貼家用罷?”
她不欲細究這話,眉眼彎彎接著又道:“還有四個姐妹,有些你應當是認得的。說來,此事是吳茜殷招呼起來的,也就是那太子少傅家的嫡女。”
蘇傾語點了點頭,“我知曉。”
周怡笑道:“她呀,又想攢銀子,又捱不住揮金如土,同我抱怨了許多次。”
“正巧,誰又嫌錢多呢?在外設個咱姐妹自己的鋪子,誰都管不著了……你說是不是?”
蘇傾語有些恍惚,眨了眨眼,想起了前世對於此事的印象。
那時她被保護得極好,覺著此事可有可無,不放在心上。
同母親商量被拒後,她便沒有再堅持,將此事作罷了。
後來,周怡幾人在京城開了胭脂鋪子、酒樓一類,各顯神通,生意做得紅火。
數目並不驚人,但那銀兩卻是實打實抓在手心裡的。
銀子……
蘇傾語眼神一暗,想起玉城戰役那朝廷辦事不力導致耽誤糧草的嘴臉。
最後的最後,害死將軍府的罪魁禍首不就是銀子麼?
如若她今世真能將銀子抓在手心裡,是不是能阻止這一切悲劇?
於是她笑眼彎彎,回握住周怡的手,嘴唇勾起時擠出了個漂亮的酒窩,“好啊。”
周怡眼前一亮,神色是藏不住的驚喜,“都說蘇妹妹裁衣選鍛慧心巧思,是一等一的好手。”
“昨日茜殷妹妹還同我提及你,要我軟磨硬泡也邀你來。這下當真是好了!”
蘇傾語吃吃地笑,“周姐姐有好事皆想著我,我怎舍得推拒?”
周怡莞爾應了這話,卻又看著她虛弱模樣猶豫道:“本欲今日到茜殷妹妹那兒去商討具體事宜,可你還病著,不若改天罷?下次……”
錯過了這次,下次是何時?
若她當真要挽回那戰爭中父兄悲慘的結局,此時便是最好的節點。
蘇傾語垂下的眸子中眼神漸漸堅定,輕輕打斷她的話,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道:“我要去。”
她轉頭喚春秋道:“去拿狐裘和手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