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9日的清晨,當我在房間裡最後檢查要帶去美國的行李的時候,突然從房間外麵傳來一聲痛苦的呻吟,緊接著是訇然倒地的沉重聲響,隨後響起阿爾瑪的尖叫聲——“胡安!”
我立即衝出房間,霎那間,我所有的感官都被強烈的情緒所淹沒。
我很難說清那是一種怎樣的感受——是愕然,驚恐,焦急,還是懼怕。每一種情緒相織在一起,促使我的心跳加速,呼吸異常頻促,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那一刻凝固,而唯一清晰的窗口中的景象,就是倒在樓梯上的胡安。
接下來的一整天都在一種混沌的狀態中流逝,它由阿爾瑪撥打急救電話時那顫抖、絕望的聲音所標記,那聲音仿佛是飄搖在這場混亂風暴中的第一絲脆弱的人類觸感。
索菲亞和我迅速把胡安移到一樓。
我開始不知疲倦地按壓著胡安的胸腔,每一次機械的按壓都伴隨著我的懷疑和恐懼——我可能已經壓斷了他的肋骨!
但誰還能顧得上這些?!
我隻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在耳邊如雷般回響,與我手下的按壓節奏形成了一種奇異而沉重的共鳴,我所能依賴的,隻有我手中規律的節奏。
然後有一片陌生的腳步聲,它們像是紛亂的樂點,突兀地穿插在緊急的背景音之中。
胡安那可怖的、呈現出詭異紫色的麵孔,終於響起的微弱卻讓人心生希望的心跳聲,湧入客廳裡身著白色大褂的醫護人員,一雙雙堅定地抬著擔架的手,門口靜靜等待的救護車……
心電圖上令人揪心的室顫波形,護士手中迅速靜脈推注的腎上腺素,除顫器充電時那嗡嗡作響的電流聲,該死的混亂不堪的車流……
一切的一切,如同電影中的蒙太奇畫麵,在我眼前不斷閃現和交疊。
醫院高大的大門,嘈雜喧鬨的人群,痛苦無助的呻吟聲,緩緩上升的電梯,緊閉的急救室大門,一張又一張如雪花般飛來的簽字文件……
時間似乎變得粘稠,每一秒都被拉得很長,直到我無力地垂下胳膊,坐在搶救室外的長椅上。
往上看是高高的、雪白得有些刺眼的天花板,它同四麵硬邦邦的白牆一起向中心擠壓,像是要壓碎一顆隨時會被寒冰凍結的脆弱心臟。
空氣中彌漫著消毒藥水的味道,它刺鼻、尖銳而穿透,時刻提醒著我這裡是一個與死神賽跑的戰場。
阿爾瑪和索菲亞坐在我旁邊,索菲亞不斷地畫十字祈禱,嘴唇忙碌地開闔著。而阿爾瑪紋絲不動地坐著,像是沙漠中某種乾萎的生物,我的目光在她的麵頰上停留了片刻。
半小時前,舅舅和舅媽匆匆趕到。此時,弗洛拉倒在阿德裡安的懷抱中,她渾身顫抖,滿臉淚水。阿德裡安努力保持著鎮定,緊握著妻子的手,臉上的血液卻仿佛被抽乾了似的。
我的視線又被達尼爾焦躁的腳步所吸引,他那來來回回踱步的樣子像是快要精神錯亂了,隨他一同來的卡洛斯則緊抱著雙臂,倚在牆上。
我想對阿爾瑪說一句話,好不容易才吐出了一聲“外公”,卻像被勒緊了喉嚨,連氣都透不過來似的。阿爾瑪隻是木然地轉了轉眼珠。
我猛地喘了一口氣,用舌頭添濕乾裂的嘴唇,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堅定一些:“外公會沒事的,上帝在注視著他呢。”
“萬能的主啊,求你彰顯你的大能,你虔誠的信徒相信你的應許,你必不撇下我們,也不丟棄我們……”索菲亞那微弱的聲音,像是穿越層層回旋的氣流,帶著無力的虔誠,幽幽傳來。
“病人暫時脫離危險了!”突然,從匆匆打開又迅速關閉的大門縫隙裡,擠出了一道宛如天籟般的聲音。
刹那間,所有人都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力量,臉上燃起了希望。阿爾瑪再也無法抑製內心的情緒,捂著臉,痛哭出聲。我也緩緩鬆開了攥緊的手心。
緊接著,又是新一輪的等待和手術。
終於,醫生帶著仁慈的笑容出現在我們麵前,告知我們所有的手術都非常成功。胡安被平安地轉移到了CCU病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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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屬僅能在每日上午規定的時段內進行短暫探望。今天已經過了探視時間,我們無法親眼見到胡安,隻能從醫護人員那裡得知他仍處於昏迷狀態。儘管如此,我們依舊在醫院的走廊裡守候,心中充滿了對胡安病情可能發生變化的擔憂。
直到下午六點鐘左右,大家才依依不舍地陸續離開。
這一天的漫長和緊張,幾乎耗儘了阿爾瑪的所有心力,她一回到家便直接去休息了。
索菲亞堅持要給我做點吃的,儘管我對她說我實在沒有任何胃口。
我坐在廚房的靠背木椅上,手裡已經被塞進了一大杯熱氣騰騰的熱巧克力。
“喝點巧克力,甜心。”她不容置疑道,“你的臉白得像幽靈。”
我張開焦枯的嘴唇,順從地喝下一大口,香濃的液體迫不及待地滑入口中。隨著那股暖流在喉嚨深處蕩漾開來,我感覺好受了許多,臉頰恢複了原有的血色。
我慢慢地從口袋裡摸出手機。
首先看到的是萊昂(我爸爸的西語名字)在啟程前發來的消息,是他和我媽媽布蘭卡的航班詳情。根據航班信息,他們預計將於明天上午9點抵達馬德裡。
今日上午,當我撥通電話時,萊昂和布蘭卡正在晉地考察中國古建築。在得知胡安的心跳已然平穩,且正在等待後續手術的消息後,他們鬆了一大口氣,並且立刻決定購買最近的航班飛回馬德裡。
我給萊昂留了一條消息,告訴他們胡安的手術很成功,目前正處於觀察治療階段,希望這能讓他們在歸途中多一份安心。
然後,我點開了和裡卡多的聊天對話框。
上一條消息是20分鐘前發來的,他在消息中詢問我是否已經順利抵達華盛頓,正在那兒等待轉機。
再往上翻閱,時間回到昨晚12點,他告訴我會準時前往堪薩斯城機場接我。
按照原計劃,我早已經踏上了那架飛往美國的航班,經過8小時30分鐘的飛行,穿越雲層,抵達華盛頓機場,然後通過海關檢查,轉機,最終在當地時間17:20降落在堪薩斯城,與他重逢。
但現在,我還在原地。
他應該在吃午飯吧?
我瞥了索菲亞一眼,她正在盛一盤剛出鍋的土豆雞蛋餅。猶豫了一下,我咕噥了一句:“我回房間休息了。”盤算著上樓去給他打電話。
“把這個帶上去吃。”我們的廚娘不容分說地把那盤香噴噴的土豆雞蛋餅塞給我。
我帶著這盤餅和滿心的思緒,快步走上樓,在房間裡坐定後,撥通了視頻電話。
視頻很快就接通了,裡卡多熟悉的笑臉出現在屏幕上。但他不是一個人,周圍傳來許多人的說笑聲,他似乎正坐在桌子前享受午餐。
“嘿,佐伊,我正想著要給你打電話呢。”
我遲疑了一下:“你在吃午飯嗎?”我試圖找到一個輕鬆的開場白。
“是的。”他笑著回答,視頻畫麵往下移動,露出一桌葷素搭配得當的食物:雞胸肉、魚肉、意麵、蔬菜沙拉、蛋白質奶昔……
“我們在堪薩斯城球場,提前來適應一下場地。他們的自助餐……”鏡頭移回,他的表情變得有些複雜,“也很健康。你在華盛頓機場嗎?中午打算吃點什麼?”
我咬著下唇,努力搜尋著詞彙,就像在腦海中快速翻閱一本厚重的字典,試圖找到那個最完美的解釋。
就在這時,裡卡多的表情變得有些不自在。他迅速轉過頭,向旁邊投去一個警告的眼神,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奈:“裡瓦斯,彆胡說八道。”
緊接著,一個年輕男孩的聲音輕快地響起:“我說的是真的,確實是個漂亮女孩!”周圍爆發出一片友善的哄笑聲。
“發生了什麼?”我詫異地問。
視頻畫麵突然開始傾斜,我意識到裡卡多拿著手機站了起來。隨著一陣輕微的搖晃,畫麵逐漸穩定,他似乎來到了一個露台,從他背後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開闊的室外景色,陽光明媚得有些刺眼。
“他們看到你了。”他的聲音裡透出一絲尷尬,“我稍後會去提醒他們,讓他們不要亂說話。”
我輕輕“哦”了一聲,手中的熱巧克力杯舉至唇邊,徐徐抿了一口。我迫切地需要這股在舌尖蔓延的溫暖。
他驚訝地飛起眉毛,連聲問:“你不在機場?你還在馬德裡?你沒出發?”
我的心臟咯噔了一下,下意識地屏住呼吸:“你怎麼——?”他怎麼看出來的?
“你的杯子。”他指出,現在他的眉毛皺了起來,看上去滿是困惑,“你每次都會用這一套中國陶瓷杯子。而且你的周圍太過安靜了。你還在你外婆家?究竟出了什麼事?”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表情漸漸嚴肅起來。
“是胡安。”我輕聲回答,“今天早上,他毫無征兆地暈倒了,是突發心肌梗塞。”我儘量敘述得不那麼驚險。
“什麼!”他的眼睛猛地睜大了。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我回憶著那一刻,“當時我正在房間裡檢查行李,阿爾瑪突然尖叫起來。我衝出去,看到胡安倒在樓梯上。我和索菲亞立刻把他搬到樓下放平,我給他做心肺複蘇——我在學校裡接受過專業訓練。”我對他解釋,他緊緊盯著我,點了點頭。
“我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後來她們告訴我有七八分鐘,但在我的記憶中,那段時間特彆漫長……索菲亞想要接替我,但我已經感覺不到累了。現在想想,我那時肯定分泌了大量的腎上腺素。
“然後急救人員終於趕到了,胡安的心臟在我手掌下跳動了起來,很微弱,但是很清晰,就像蟬破蛹而出的聲音。他們把我拉開,胡安被放上了救護車,情況仍然不好,他又出現了室顫,他們上了除顫器,好在電擊起效了。我們很快抵達了醫院,胡安被被匆匆推進搶救室裡,我們在門外等待。直到那時,我的意識好像才慢慢回歸——被一種深深的恐懼所拉扯回來。”
我深吸了一口氣,後怕像一股潛流,緩緩從我的身體深處湧出,沿著脊柱一節一節攀升,最終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臉上。
他的目光牢牢鎖定著我,他看出了我的恐懼。那雙眼睛裡緩緩流淌出的心痛,讓我幾乎無法直視,仿佛再多看一眼,我的淚水就會不受控製地滑落。
“搶救成功了。”我對他擠出一絲微笑,既是在安慰他,也是在安撫自己,“醫生為他的心臟做了冠狀動脈照影檢查,發現了嚴重的冠脈堵塞,他們當機立斷,立即進行了支架植入手術。手術非常順利,現在他已經被轉移到了CCU病房。”
“基督耶穌啊。”他低低籲了一口氣,“他一定會度過這個難關的。你已經做得非常好了,佐伊。”
“我不敢想象如果我那時已經去了機場,事情會如何發展。”
“彆這麼想。”他安慰我,“我們都無法預見這些。”
“他一直有高血壓,不過平常都按時服藥,飲食也很注意。”我歎息道,“阿爾瑪完全被這場變故嚇壞了。”
“你呢?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我還在擔心胡安。”我坦誠道,“儘管手術進行得很順利,但他仍然昏迷不醒。我們隻能等到明天上午才能去探望他,在這之前,我的心始終無法完全放下。”
“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請隨時告訴我。”他立刻表示,“我在馬德裡還有些朋友,或許能聯係到頂尖的心內科專家。”
“非常感謝,裡卡多。如果胡安的情況沒有好轉,我們可能真的需要你的幫助。”我感激地說,“請原諒我不能去看你的比賽了。在這種時刻,我實在無法安心離開。”
他搖了搖頭:“佐伊,你不需要為此道歉,我完全理解你。在家人最需要你的時候,陪伴在他們身邊是最重要的。”
我注視著裡卡多,突然很想出現在他身邊,但渴望的並不是去看球賽,也不是因為這段時間對他的思念,而是源自一種深深的疲憊。一種在經曆了驚濤駭浪之後的平靜時分,突然襲來的,席卷全身的疲憊。
我想要的,是一個擁抱,一個全然忘我、投入的擁抱。我渴望肌膚相貼,渴望由他的皮膚傳遞到我皮膚上的那枚火種,點燃我,融化那些灰蒙蒙的海霧,逼退那不斷擴張的黑暗之爪。
我想要一個吻,一個輕柔的吻,想要他的唇貼在我的肌膚上,就像知更鳥銜來春天,吐出一汩汩溫暖的溪流、清涼的花香、複蘇的喜悅。
即使沒有這些,我也巴望能夠倚在他的肩上,無需任何解釋地痛哭一場,不必對外界的要求作出任何恰當得體的回應,就像他是一個安全隱秘的避風港,就像小時候我可以無憂無慮地躲進爸爸的書房。
“我現在就像一艘穿越了颶風,卻快要散架的縱帆船。”我喃喃道,“我需要睡一覺,裡卡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