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和阿爾瑪是馬德裡自治大學文哲係的教授,儘管暑假已至,他們無需去學校上課,但他們生性溫和慈愛,向來對學子們關愛有加,因此依舊敞開家門,歡迎碩士生、博士生和年輕的學者們前來拜訪。而我也能參與到這些才智之士的討論之中,受益匪淺。
馬德裡夏季的白日炎熱而漫長,光照時間極其充足,直到晚上十點鐘,太陽才依依不舍地西行休憩。
我常常睡到早上九點鐘醒來,上午的時光一般在家中度過。我喜歡躺在院子裡的躺椅上,在微風的輕撫中讀幾頁書,或是騎上自行車,穿梭於社區的小徑和花園。
偶爾,我也會和鄰居家的女伴相約,一同驅車去市區消遣——喝咖啡,看畫展,去英國宮購物,或是在麗池公園的草坪上鋪開野餐布,享受美食的同時順便喂喂那些悠閒覓食的胖乎乎鴿子。
下午是固定的聚會時間,我們的客人通常包括三四位鄰居和幾位慕名而來的年輕學者。已經度假回來的保姆索菲亞總能在這個時刻展現出她的烹飪才華,為我們端上一桌配有桑格利亞水果酒的西班牙風味佳肴。
年長者與年輕人圍坐在一起,所有人都歡聲笑語、興高采烈,談論著文學、哲學、曆史、音樂、繪畫……,蟬鳴聲此起彼伏,到處都是鮮花、蝴蝶和橘子的氣息。
聚會結束後,便是西班牙人熱愛的午睡時光。這段時間裡,連各類商店也紛紛閉門謝客,隻因絕不能打擾正在呼呼大睡的老板和員工。
午睡過後,我往往同裡卡多打視頻電話。由於時差,這會兒他一般在吃午飯。
而到了傍晚七點,馬德裡的天色依舊明亮,這座城市的黃金時刻也才剛剛拉開序幕。
和大多數西班牙年輕人一樣,我常常和達尼爾、卡洛斯以及其他朋友——有熟悉的麵孔,也有新結識的朋友——一同泡在市內的酒吧裡。
等到晚上十點,我們這群微醺的年輕人會選擇一起去餐廳享用一頓豐盛的晚餐。在馬德裡,此時是晚餐的高峰時刻,那些備受歡迎的餐廳總是人滿為患,需要提前預訂。
午夜十二點,城市中依然燈火通明,而選擇在這個時刻回家的人,或許可以被看作是“守規矩的好孩子”。
當然,我也有打亂日程表的時候。
有一次,我一整天都和胡安在一起。我們嚴陣以待地戴上口罩,站在梯子上,拿著雞毛撣子為那些久未露麵的大部頭舊書——一層層地壘在拱形紅櫻桃木書架上——除灰掃塵,再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搬到庭院裡,在太陽底下一本本攤開,好曬一曬帶著黴味的書頁。
下午,幾個上門拜訪的學生加入到我們的行動中。大家在其中驚奇地發現了好幾部裝幀精美的十八世紀古董書;胡安高興地找回了他和一位已故十年的老友的舊信——那封信被緊緊地夾在一本純銀搭扣的《哈紮爾辭典》之中。
還有一次,我應拉斐爾之邀成為了他一天的模特。這位沉默寡言的畫家在第二次來訪時,帶著一絲羞澀向我發出了邀請。
可憐的人兒,當時他那麵紅耳赤、支支吾吾的樣子讓達尼爾嘖嘖稱奇了好幾天。
於是,在他帶著畫具和顏料再次來訪的時候,我們在庭院草地上鋪開了一塊淡黃色的棉質餐布,作為我午後小憩的背景。餐布上隨意擺放著幾隻新鮮的青皮橘子,那是我們中身材最高大的卡洛斯從樹上摘下來的。
然而,當有人如此專注地凝神注視著你時,想要忘卻一切,恬然入睡,這本身就是一種挑戰。
當我側躺在那塊餐布上,閉上雙眼的時候,便能感受到在一片混沌的色彩中,有一個鮮明的紅色焦點,正散發著恒星般的熱度——那無疑是拉斐爾的炯炯目光。偶爾,還有幾顆流星劃過——那是好奇的學生們前來觀看的如炬視線。
對此,我隻能闔眼假寐,儘量擺出自然斜臥的姿勢,心中則默默回想著前一天晚上發生的事。
那天晚上,我們聚集在一家名叫“夜梟之吻”的酒吧,為卡洛斯的一位同誌朋友慶祝生日。熟悉的老友和新麵孔交織在一起,大家舉杯暢飲,氣氛極其熱烈。
我與一個戴著黑框眼鏡、氣質斯文的男生坐在了一起。我們交談了兩句後便立感投機,又親密地就伍爾夫和二十世紀的女性主義聊了一個多小時。
這場派對結束後,我本想索要他的聯係方式,以便將他納入我的閨蜜圈;他卻突然提出邀請,希望我能去他家過夜,繼續我們的文學討論。
當他說到“徹夜”和“文學”這兩個詞的時候,我確信自己沒有會錯意——他非常曖昧地伸出舌頭舔舐了一下上嘴唇。
驚愕的神情當即凝在了我的臉上,還沒等我回過神來,卡洛斯已經把我拉走了。
“放機靈點,馬科,彆打我妹妹主意。”卡洛斯警告他。而對方隻是聳了聳肩就走開了。
“可是他混在那群同誌裡!他喜歡文學!他的氣質那麼柔弱!”直到坐在車上時,我仍然難以抑製心中的驚詫,忍不住驚呼道。
“彆大呼小叫的,他既睡過男孩,也睡過女孩。”達尼爾懶洋洋地轉過頭來說。
-
“我當時真的以為我們興趣相投。”我悶悶不樂地對手機那端的裡卡多說。
彼時,時鐘的指針已然指向淩晨2點,我剛剛洗漱完,而對裡卡多來說,奧蘭多還是晚上8點。
“我的意思是,不僅僅是伍爾夫和女性主義,還有男人。我以為他也喜歡男人,隻喜歡男人。”我特意在“隻”上加重了語氣。
“他有對你動手動腳嗎?”裡卡多的語氣忽然變得嚴肅起來。
“沒有,完全沒有。事實上,他整晚都表現得非常紳士,直到派對結束。不然,我也不會篤定他是個同誌。”我邊說邊拿著手機走進房間,屏幕上映出了我失望的表情。我用腳輕輕勾上門,挫敗地倒在床上。
“我現在可真是有點不放心了。”他低聲嘟囔了一句。
“什麼?”我抬起頭,把手機豎直放在麵前。
他沒有馬上說話,屏幕裡那張迷人的臉現在繃緊了,雙唇抿成一條謹慎的線條,仿佛在努力搜尋著合適的言辭。
“我知道我可能沒有資格說這些,但是,佐伊,你意識到了自己是個漂亮姑娘嗎?”
“我猜你這話應該不是在誇我吧?”我問道,語氣裡帶了點懷疑的意味。
裡卡多在座椅上調整了一下姿勢,坐得更加端正。
“會有很多男人圍繞在你身邊,”他字斟句酌,定睛注視著我,“他們之中,有些人並非真心實意想和你交朋友,而是彆有所圖。佐伊,請不要生氣,我隻想陳述一個事實。”
“我不會生氣。不過,你現在似乎是把我當成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了。我有一個在我少女時期就開始瘋狂談戀愛的表哥,還有一些關係良好的男生朋友。我完全明白某些男人對我的想法。”
“呃……”他踟躕著,下巴微微收緊,片刻後說道,“我想說的是,當一個男人和你熱烈討論一位主張女性主義的作家時,他可能更多的是為了贏得你的好感,而不是真的在表明自己的主張。”
“但這不代表他自己不對這些感興趣,而且他看著很學院氣,或許我應該問問卡洛斯,看他是不是從事文學方麵的工作。”我試圖為自己的判斷辯解著。
“看來你們確實聊得很投機,”他說道,眉心上刻下了一道深深的楔形凹槽,生硬的色彩悄然滲進他的聲音,“即便你想著和他開文學研討會,而他卻盼望著能和你春風一度。我懷疑你是否真的了解男人的那些心思——”
“裡卡多!”我的眼睛瞬間瞪大,臉上的表情從平靜轉為驚愕,“你明知道我絕對不會想和他約會!我隻是覺得有些可惜,我原以為他會是個值得交往的朋友!”
“值得交往?”他重複道,他現在的聲音幾近於嘲諷,“佐伊,你不是曾經和我說過你討厭那些浮誇虛偽的男人嗎?但現在看起來,或許隻是因為你還沒有遇到一個既能對你甜言蜜語,又能迎合你的喜好,還能陪你高談闊論文學的人罷了。”
我沒有想到他會這麼說,心裡頓時激蕩起了一股冷冷的怒氣。
“你乾嘛這麼說我呢?”我質問道,手機幾乎貼到了我的臉上,“如果你要改變對我的看法,不妨一視同仁,連我對你的評價也一起改了吧!現在看來,性格再怎麼溫和的人,都免不了喜歡說幾句刻薄話!”
羞惱從他黑褐色的眼睛裡一閃而過。
“我有權利選擇自己的朋友。”我提醒他。
“你當然有。”他的口吻冷若冰霜,雙眼眯起,仿佛在壓抑著某種強烈的情緒,“你完全可以去和其他任何你認為‘值得交往’的人約會,這是你的自由,我無權乾涉。但這個人,絕對不行!他裝扮成討你歡心的模樣,想趁你被酒精搞得小腦瓜暈乎乎、荷爾蒙持續高漲的時候把你帶回家。我真慶幸你身邊有你的哥哥們在,否則,明天我的教練就要氣瘋了!因為我鐵定要缺席訓練了。要是聯係不上你,我就會連夜飛過來。”
“你在開玩笑!”我脫口而出。我太吃驚了,以至於連憤怒都忘記維持了,我騰地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可是你不能這麼乾!”
“我能,你會有機會發現的。”他回敬我,“下一次,如果你再這樣輕率地去‘交朋友’的話。”
我目光灼灼地盯著他英俊的慍怒的麵龐,仿佛在凝視著一個被妒忌之火點燃的天使長米迦勒。
“可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猶疑地詰問,惱怒的神情一下子化為烏有了,“是在擔心我?還是——出於妒忌?”
如果他的怒火中真的摻雜著妒忌的成分……我捏緊了手機,另一隻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手心。
“上帝啊,毫無疑問,我當然擔心你了!”他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我不想看到你受到任何傷害,無論何時何地!這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
隨後,那張鎖結著眉頭的漂亮臉蛋上,漸漸露出了一絲困惑和微微羞慚的神色。
他抿了抿嘴唇,思索了好一會兒,語氣隨之開始改變:“或許……是的,我想其中確實有一部分原因是出於妒忌。我很抱歉,剛剛那些話太過分了,那些指責你的言語,真的太失禮了,那不是我真心想說的。”
“那些話很傷人。”我說。
“對不起。”他羞愧地垂下眼,鎮靜下來。
現在,他又變回了那個寧靜而溫和的、我無比熟悉的裡卡多。
我遲疑著,我開始思量他的妒忌是否會讓我感覺不適。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我竟在這份嫉妒中尋得了一種奇異的幸福。
我知道自己在這一場爭吵中並非全然無辜,但是,是否要在這個恢複美善的天使麵前檢討自己呢?
“今晚我也不太冷靜,就像是一點兒也聽不得彆人的意見似的。”我還是承認道,“抱歉,我猜我可能是不想在你麵前顯得太幼稚,但結果卻顯得更孩子氣了。”
他搖了搖頭:“這才符合你的年齡,佐伊。”
此刻,我們兩人都意外地很寬容,就好像剛才劍拔弩張的氣氛從未存在過似的。
“這麼說,我們互相原諒對方了?”我呼了一口氣,心情輕鬆了不少。
他往後一仰,靠在柔軟的軟墊上。“當然啦。”他衝我微笑。
“那麼來說說妒忌的事。”我托著下巴,換了個姿勢趴在床上。藍綠色的眼睛掩蓋不住笑意,在鏡頭裡忽閃忽動。
“什麼?”他茫然地問,目光開始不自覺地往一旁逡巡。
“彆裝傻。”我伸出手指,輕輕戳了戳屏幕裡他鼻子的位置,“你剛才已經親口承認你在妒忌了。告訴我吧,你為什麼會妒忌?是因為他差點把我帶走過夜?”
“佐伊!”他立刻不讚同地打斷我。
“好吧好吧——”我急忙舉手投降,不想在這一點上過多糾纏,“我承認你的顧慮是對的,那個人確實不懷好意。但是天呐,我現在真的一點兒也不在乎他了!萊特先生的好孩子課堂可以下課了。現在,我們該聊一聊成年人之間的話題了。”
裡卡多掩飾般地捂嘴咳嗽了一聲。我緊緊注視著他,試圖從他遊離的眼神裡捕捉點什麼。
“蕾拉好像在喊我。”他張望著。
“彆逃避話題。”我意味深長地說,“妒忌是七宗罪之一呀,我的米迦勒。難道你不需要對我懺悔一番嗎?”
他雙眼圓睜,無措地看向我,旋即,從脖子的部分開始往上,迅速染上一層紅暈。
“我會在睡前和主懺悔的。”他喃喃低語。
“你應該先告訴我。”我理直氣壯地要求道,“我想先聽一聽。”雖然這很沒道理,也根本不存在任何理由支撐。
“他可以和你談論文學。”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卒然開口。這話卻出乎我的預料。
我不禁愣了一下。
“這沒什麼。”我儘量用一種滿不在乎的口吻說道,“文學的確是我的愛好之一,但我的愛好遠不止於此。隻要彼此有一點共同愛好,就有可能發展出友誼。但我絕對不會因此就對朋友產生額外的感情。”
“我明白。” 他輕輕歎了口氣,“但是我忍不住妒忌他。我真的忍不住。他能夠和你麵對麵地交談,談論著你喜愛的話題,可這個人居然對你抱著如此齷齪的想法。一想到這些,我就感到一股無法言說的憤怒,我的大腦瞬間被那些永遠不會被主饒恕的瘋狂念頭所淹沒……”
他說著,眼皮隨著語氣的加重而微微顫動,胸部也在急促地上下起伏。
我開始有些後悔提起這個話題了:“如果這個話題讓你感到難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堅定地搖搖頭。
“是我失態了。今晚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我沒有控製好自己的情緒,我本不應該這麼激動。我希望這沒有影響到你對我的看法——”他苦笑了一聲。
“當然不會了!”我大聲說。
“之前我請求你給我時間去思考我們之間的關係,如今卻對你的交友指手畫腳……甚至,如果你現在想和彆人約會,我也沒有什麼立場來反對。”
“和彆人約會?”我咀嚼著他的話,感到一陣燥悶,“可你明知道我不會。”
“佐伊……”
“這不公平,裡卡多。”我短短地微笑了一下,短得眼睛裡根本來不及露出笑意。“你在我們之間設置了一個無形的裁判。他是誰?他在哪?他有什麼權利來審判我們的情感?既然我喜歡你無需得到任何人的許可,那麼他又怎能束縛你呢?難道我們之間的互相吸引,這些天的交談與歡笑,都是一場遊戲,一場幻象嗎?”
“等我們見麵,佐伊。”
他最後隻是這樣說。
“一切都等到我們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