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五十八歲(1 / 1)

倘若將來有人問起我,住在緊鄰迪士尼的豪華莊園裡是怎樣一種體驗,我會指著自己的黑眼圈,半開玩笑地回答:“心神激蕩,精神振奮,讓我夜不能寐。”

實際上,昨夜我的耳朵裡一直回響著那種低沉的轟鳴,這一切始於裡卡多那個輕柔的吻。

當我迷迷糊糊地倒在二樓客房的床上,這種耳鳴變得愈發強烈了。就好像有個迪士尼的小精靈吹響了進攻的號角,然後無數個小人鑽進了我的腦海裡,他們集結在一塊兒,開始劈裡啪啦地放起了煙花。

我非常想好好思索一下裡卡多的態度,但整個夜晚,我都在一種半夢半醒的奇異狀態中徘徊。

那場煙花盛宴落幕後,首先冒出來的,是有著一頭海藻般玫紅色長發的愛麗兒,她對穿著黃裙子的貝爾說:“哦,瞧啊,她完全墜入愛河了。我懂這種感覺,我曾經也深陷其中,對一個王子,我是說他是一個真正的王子,擁有一座城堡,沒有魚尾的那種——”她邊說邊朝我的鼻子吹泡泡。

“我也有過一個王子。”貝爾悶悶不樂地說,“雖然他一開始長得有點怪,但後來就好了。他當然擁有一座城堡,不然怎麼能被稱作是王子呢?抱歉,但我必須得說,”她在我的眉骨上坐著,環顧房間,撇了撇嘴,“這裡嘛——隻能算是差強人意。”

其他幾位氣質高貴的公主紛紛點頭,她們正準備輪流發表一下自己的意見——她們都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踩在我的睫毛上。

“你們這些公主彆在這兒碎碎念了,快回宮殿裡去開茶話會吧!”一個直率的小男孩的聲音從天而降,把這群公主們驚走了——這種尖刻並沒有損害他嗓音中的天真。

一隻毛發蓬鬆、憨態可掬的棕色小熊,穿著一身水手服,歡快地跳上了我的額頭。

“她正迷糊著呢。”他一蹦一跳,棕黑色的大眼睛溫柔地說著話,“感情的誕生啊,就如同一場奇跡。關鍵不在於王子,也不在於城堡,而是真心!就像當你真誠地想著‘要是能和這隻熊一起散步該有多好啊’,於是我就真的變成了一隻活生生站在你麵前的小熊。真心能夠賦予一切新生命!”

隨後,整個下半夜——說實話,我根本無從知曉那究竟是幾分鐘,還是漫長的幾個小時——我都在和小熊達菲一起跳舞,手拉著手,轉著圈兒,這使我暈得更加厲害了。

-

“早上好,佐伊。你昨晚,是在夢中和人決鬥了嗎?”當我從樓梯上走下來,進入早餐廳的時候,裡卡多端詳著我,他看上去是真的疑惑不解。

我鬱悶地掃了他一眼,隨後伸手拉開餐椅,在圓桌前坐了下來。

“早上好,裡卡多。我並沒有和人決鬥。如果你覺得我的麵色不佳,我想這或許是因為你昨晚讓我太激動了。”我一本正經地對他說,從籃子裡拿起一片麵包,細致地塗抹起黃油。

令我吃了一驚的是,他竟然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捂嘴的動作也顯得有些發窘。

一時間,我停下了動作,隻顧盯著他看,就像看到了一隻從綠皮怪獸乍然變成人類的史瑞克。

“你的早餐,佐伊。”他將一杯牛奶遞到我麵前。但是,我確信——他在刻意躲避和我對視。

我開始安靜地喝牛奶,不動聲色地觀察他。他的每一個動作,無論是輕輕掰開麵包,還是將一片冒著滋滋熱氣的培根叉起,都簡潔優雅,極其性感。而正慢慢咀嚼著食物的雙唇,昨晚真切地落到我的肌膚之上,柔軟的觸感,吐出令人沉醉的氣息……

“你想去哪裡玩嗎?”他的聲音適時響起,打斷了我的遐想。他抬頭端詳了一下我的神色,這次換我慌不迭地挪開了視線。

“或者,你想要再休息一下?”他關切地問道。

我猶豫了片刻,問他:“你今天要去訓練基地嗎?”

他停頓了一下,握著叉子的手懸在那裡。“按計劃是要去的。”他低聲回答,眉頭似乎微微皺起,“不過,今天也沒什麼要緊的事情。也許我可以完成體能訓練就回來,趕在中午之前——”

“你可以在家裡待著,看場電影、玩玩遊戲。要是你喜歡,也可以去泳池裡遊個泳,或者在社區裡逛逛。這裡有高爾夫球場、滑冰場、水療館之類的運動和療養場所,也有各類俱樂部、酒吧和咖啡館。”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還是你想去迪士尼玩嗎?我可以聯係社區,會有專車接送你去那兒,你可以憑金橡樹的會員證直接玩任何你想玩的項目。”

“我可以自己隨便逛逛。”我咬了一小口麵包,嘟囔道,“其實,我更想和你一起去迪士尼,不過不是現在。”我在他剛要浮現出為難的神情之前及時補充,“可以等以後,某個合適的時機。”

他輕輕應了一聲,舀了一勺蘑菇湯。“我儘量在中午前回來。如果你有什麼需要,就去找蕾拉和詹姆斯。”

我點了點頭。蕾拉是彆墅裡的保姆,四十多歲,一頭紅發,看上去既親切又熱情,昨晚正是她為我整理床鋪,準備好洗漱用品。

詹姆斯則是這座豪宅的管家,負責管理廚師、保姆和園丁,以及日常采買、付賬、預約、彆墅維護、與各色人員對接等一係列雜事。他平時不住在這兒,也不要求每天過來,但必須保持全天候的通訊暢通。至於主人的行程安排和時間管理,那便由另一位私人助理尼克負責。

“唔,有件事,我得和你說——”我拿起麵前的銀叉子,伸向放在桌子中央的巴伐利亞白香腸,語氣放得很緩慢。

“什麼?”他立刻頗為警覺地看了我一眼,就好像他篤定我下一刻便要宣布去嘗試高空跳傘了似的。

我被他這副模樣給逗樂了。“我隻是想說,我大概隻能在奧蘭多待上一天。”

“為什麼?”他不解道,“芝加哥大學的開學日期是9月30日。你還有一個半月的假期。”

“你知道我的開學日期?”我驚訝道。

“你的學校顯然認為這個信息可以在網上公開。”

我托著下巴,眼底溢出笑意。他比我預想的要更關注我。

“我八月份剩下的時間得去馬德裡看望我的外公外婆。”我解釋道,“早就和他們約好了。而九月份我需要回中國,陪陪我的父母。”

“但是,你這個月的比賽,我會飛過來看的。”我快速地從睫毛下瞥了他一眼,“唔,如果你依然打算送那張球票給我——”

“當然。”他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我會給你留一個好位置。”

他抬起勺子,將湯勺裡的蘑菇送入口中,慢慢咽了下去。

“你打算什麼時候啟程?”

“今天下午六點,從坦帕出發。”

“六點。”他重複著。

“票之前就訂好了。”我用餐叉慢慢地戳著餐盤裡的香腸,卻沒有去吃,“我可能下午三點就得出發了。畢竟要趕到坦帕去搭乘飛機。”

“不是一天。”他猝然說道。

“抱歉?”

“不是一天,連一個完整的白天都不到。”

我愣了一下,然後乾巴巴地回答:“哦。”我理解了他的意思。

“所以你昨天半夜驅車130英裡來到奧蘭多,就僅僅打算在這兒待上半個晚上和半個白天?”

我想觀察他的神色,但他垂著頭,緊閉著嘴,隻盯著他麵前的餐盤看。

“我隻是想來見你一麵。而且——”我囁嚅著,感到了一絲委屈,“我當時根本不確定能不能見到你。”

我再次看向他,試圖判斷他的情緒。“嗯……其實我也可以改簽的。隻要我同胡安和阿爾瑪說一聲,隨便找個理由,比如需要臨時參加一個學習小組之類的。”

他歎了一口氣,終於抬起眼看我:“不需要這麼說,佐伊。你應該按原定計劃去馬德裡。請等我一會兒。”

他放下餐具,用餐巾輕拭嘴角,接著抓起手機走向另一個房間。

我快速地將盤子裡剩餘的食物吃完,隨後站起來,猶豫著是否要過去找他。

但我最後還是跟過去了。

我走進客廳的時候,他正對著手機,用英語說完了最後一句話:“實在抱歉,教練。嗯,我會的……不會耽誤明天的訓練的,謝謝。再見。”

他放下手機,轉過身看著我。

“吃完了?”

“嗯。”我應了一聲,朝他走過去,“你剛才是在請假嗎?”

他點點頭。“今天我會一直陪著你,下午我送你去坦帕。”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溫和道,“上午想去哪裡玩?”

“這樣會不會不太好?”我躊躇著,“我是說,你因為我而缺席訓練——”

“是不太好。”他點頭表示讚同,我驚訝地看向他,沒漏過他揶揄的神情,“不過,偶爾讓自己放鬆一下,逃一次訓練,感覺也不錯。”

-

我不想給裡卡多帶來什麼麻煩,於是我們選擇在金橡樹莊園裡享受一個寧靜的上午。

趁著早晨的陽光尚未炙熱,我們在彆墅前的人工湖畔悠閒地散了散步。然後在這棟豪宅的遊戲室裡,我們一邊吃冰淇淋一邊玩電子遊戲。我們還一起觀看了一部在評分網站上頗受讚譽、劇情卻冗長拖遝的英語電影,並一致認為它名不副實。

到了中午,裡卡多預約的高級廚師準時上門,為我們烹製了一頓地道的西班牙大餐,尤其是那道馬德裡燴菜,濃鬱正宗的風味令我十分驚喜。

下午,他讓管家幫我歸還了那輛租來的雪佛蘭。我在房間裡整理好了行李,聽到有人敲門。我打開門,裡卡多正站在門外,已經戴上了口罩和墨鏡。

-

“準備好了嗎?我們要出發了。”他走進來,接過我的行李。

“你每次出門都這麼全副武裝嗎?”我好奇地問。

“去人多的地方很有必要。”他回答,隨後退後兩步,細心打量了我一番。

“怎麼了?”我有些不自在地問,我今天穿了一條橄欖色的露背長裙,蓬鬆的栗色長發隨意地披散在腰間。

“你最好也帶上墨鏡和口罩。”他建議。

“我也需要嗎?”我驚訝地問。

“以防萬一。”他簡潔地說。

“呃,他們就不能把我當作你的助理之類的嗎?”我半開玩笑地說。

我清楚地聽見他笑了一聲。“除非他們的眼睛出了問題。你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美。”

我瞬間感到臉頰發熱。這不公平,我在心裡默默地抗議,他戴著口罩遮掩了表情,而我卻沒有任何遮掩。

-

裡卡多的座駕是一輛深藍色的奧迪R8,寬大的流線型車身在陽光下宛如一道藍色閃電,而咄咄逼人的前臉和肌肉感十足的尾部,則充滿了爆發力,使它臥伏時又如同一隻蓄勢待發的金屬猛獸。

“哇哦,鋼鐵俠的座駕,很酷炫哦!”我驚歎一聲,調侃道。

他正在幫我把行李放進跑車的前置行李箱,聽到我的話,輕輕應了一聲表示同意。

“你喜歡鋼鐵俠?”我好奇地問。

“我喜歡奧迪。”他走過來為我打開副駕駛的車門。

“那你對藍色是不是有特彆的偏愛?”我矮身坐進車內,意有所指,“昨晚你穿的那件藍色襯衫也很吸引人。”

“確實。”他繞過車身,來到另一邊,打開駕駛座的車門,優雅地坐了進來,“和你的眼睛顏色一樣。”我的臉不禁微微一紅。

“係好安全帶,佐伊。”他提醒我。

我順從地照做,接著笑眯眯地扭頭看著他:“或許你可以讓我也開一段路?”

他微微一笑——此時他已經摘下了口罩。“你拿到駕照多久了?”

“半年,”我誠實地說,“所以我在抓住一切能摸到方向盤的機會。而且,拜托,這可是一輛超跑啊!”

我聽到他歎了口氣。“我總是會忽略你的年齡。不是真的忘記,而是在日常的一些事情上,我有時候會忘記你幾乎還是個青少年。”

“抱歉——”我尖銳地指出,“但我成年了,而不是‘青少年’。”

“好吧,那這位成年的女士能否告訴我,你昨晚在高速上開到多少邁?”他問,同時發動了引擎,平穩地駛出了彆墅的車道。

“90?”我回憶了一下,“有幾段路開上了100。”

“我真不該問你這個問題。”他瞥了我一眼,眉頭聚攏在了一起,“請你行行好,照顧一下我的心臟吧。”

我無辜地眨巴著眼睛,儘力擺出一副既委屈又頗惹人憐愛的表情——這是我從YouTube上那些“如何對曖昧對象施展魅力”的視頻中學到的小技巧。

效果立竿見影,裡卡多的神色立刻柔和了許多,他的嘴角不自覺地掛起了一抹無奈的微笑。我在心裡暗自得意,看來這招對他還挺有效。

“等會兒上高速的時候,能不能換我來開?”我自信地問。

“絕對不可以。”他冷酷地拒絕了。

-

我們準時在下午4:30抵達了坦帕機場。我戴著口罩和墨鏡,儘量低調地跟在裡卡多的身旁,步履謹慎,左顧右盼。

“佐伊,試著放鬆一些。”他一邊推著我的行李,一邊投來一瞥無奈的目光,“我們不是在拍攝詹姆斯·邦德電影。”

“但這樣真的很有間諜片的感覺。”我輕聲嘟囔。

我們先前往值機櫃台,裡卡多貼心地幫我將艙位升級為頭等艙。

“你要在空中度過十個小時。”他堅持道,“應該讓自己舒適一些。”

過後,他再次認真審視了我的航班信息。“今晚你在費城轉機。”他繼續叮囑,“晚上八點半到達,中轉時間隻有一個半小時。這時間確實有些緊張,不過你買的是聯程航班,動作快些,應該能順利趕上。接著還要經過七個小時的飛行才能抵達馬德裡,馬德裡和奧蘭多有六個小時的時差,等你落地,就已經是明天中午了。會有人來接你嗎?”

“我表哥達尼爾會來接我。”我回答。

“就是那個很迷克裡斯的表哥?”

“對,就是他。他現在是個服裝設計師,有自己的工作室。”

我們邊走邊聊,很快就來到了安檢區域。裡卡多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麵對我。

“有什麼事就給我打電話。”他摘下了墨鏡,露出那雙深邃的黑褐色眼睛,“到了馬德裡給我發條消息,彆忘了。”

“我會的。”我輕聲應道。

“佐伊——”他的目光越發溫柔,仿佛能將我整個人淹沒。我赧然地回望著他,幾乎要沉浸在其中。

“把這個帶上。”他突然塞給我一張卡片,我驚訝地低頭一看,是一張航空聯盟的會員卡,“等會兒出示給工作人員,你就能優先通過安檢,然後去貴賓休息室吃點東西,你還沒吃晚飯。”

“謝謝。”我把卡片握在手心。

“那麼,佐伊,旅途平安。願上帝庇護你,無論你走到哪裡。”他輕聲道彆,卻一點兒也沒有轉身離開的意思。

我們靜靜地站了一會兒。

“裡卡多——”

“怎麼啦?”他柔聲回應。

他的神態可真寧靜,沒有微笑,隻是這麼靜靜地凝視著我,可依然幾乎是帶著一種深情。

我的嘴唇翕動了一下,又緊緊抿住了。

“你想說什麼?”他耐心催促道,但一點也不急迫。

“我想知道——”我欲言又止,“我們這算是開始約會了嗎?”

他愣了一下,眉頭開始鎖結,看起來在斟酌著如何回答我。

“好啦,你可以猶豫,也可以慢慢想。”我搖了搖頭,儘量讓他看出我的輕鬆,“我的意思是,我還有很長的時間,我可以一直等到——嗯,五十八歲。”

“為什麼是五十八歲?”他好奇地問。

“因為如果到了那時候,我們還沒有在一起,我就要去做一個很酷的老太太啦。”我扮了個鬼臉,“我要去乾一些非常棒的事情,比如橫渡直布羅陀海峽之類的……這樣,等我死後到了上帝麵前,我可以告訴祂,我的一生沒有遺憾,我既愛慕過一個美好的天使,也勇敢地挑戰過凡人的極限。”

“再見,裡多卡。”我輕聲說,轉身向安檢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