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鈺最終還是沒能撐到小林杏開學,在悶熱而潮濕的初夏,將自己與大地融為一體。
葬禮是按她老家的習俗辦的,請了樂隊奏喪樂,請了戲班子搭台唱戲,擺了幾桌踐行宴。林鈺隻有林杏這個直係親屬,因此來往吊唁的基本上是鄰裡鄉親,還有本家的一些人,這棟房子迎來了它此生最熱鬨的時候,林鈺生前最想要的熱鬨,卻在死後被安排了個明白,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聽見。
在喪樂奏響時,到來的人排著隊跨過門檻,來到了他們的麵前。
“節哀順變。”到來的每個人都對她說,而後又到那張擺在正中間的相片鞠躬。
“謝謝您。”她朝到來的每個人都回了一躬。
她站在江樾微跟前,穿著黑色衣服,臂上還彆了一塊黑布。她聽到有人說:“真可憐,這孩子這麼小就失去母親,都不會哭了。”
小林杏的手緊緊抓著江樾微的衣袖不放。
明明記得昨日躺在床上的阿媽狀態顯而易見地變得很好,還起來換了江阿姨給她買的新裙子,江阿姨給阿媽上妝描眉,阿媽還唱了自己最喜歡的一場劇目。
“我阿媽是不是再也回不來了。”
江樾微這才看向她,女孩正轉過頭看著上方那張被相框裱好的相片。
相片裡定格了女人那張被微笑襯托得極為秀麗的臉龐,紮了兩個小辮垂在胸前,臉上沒有一絲病態。
“對,她去極樂世界了。”
去了無病無痛的世界,稱此為極樂也毫不為過。
待踐行宴結束,原本用於擺菜的圓桌都被撤掉,工人開始搭台,請來的戲班子從夜幕低垂時開始唱戲。前來吊唁的一些賓客沒見過這種閩戲,便留下來開始觀戲,一些沒來吊唁的,也四麵八方趕來看,戲台上的布簾都是黑色綢緞,唱的曲卻不是喪曲,對於當地人來說,喪樂在前守靈在後便是流程全部,哪見過這架勢。
鑼鼓聲一敲,二胡笛子聲一出,台上的簾子緩緩往左右移動,第四場開始了,小林杏這才認出來,這場戲是阿媽昨日唱過的《春草闖堂》。
宰相之女李半月去廟裡祈福,偶遇尚書之子吳獨,吳獨見色起歹心妄圖輕薄於她,被路過的薛玫庭相救,李半月對他芳心暗許,回去之後黯然神傷。那薛玫庭後來因為路見不平,阻攔吳獨強搶民女,吳獨把那女子殺害,薛玫庭見狀也出手替那女子的阿爹把吳獨殺了,後自投府衙,入刑獄。
此刻正演到身為李半月的婢女春草見吳獨阿娘準備用自己身上的誥命逼迫府衙老爺對薛玫庭杖斃,從而闖入堂內,與吳獨的阿娘對峙,撒下彌天大慌稱薛玫庭是李相爺姑爺,這才讓府衙老爺沒有草草了事,後府衙老爺決定上相府著李小姐問真假,春草慌了神,一路都在拖延時間,府衙老爺無可奈何將轎子讓給春草相坐,自己還在一旁伺候她。
“阿媽,她昨天唱到這裡也笑了。”台上小林杏說道,抬眼看了坐在身旁的江樾微。
“嗯。”江樾微拉過她的手,說,“我也看到了。”
兩人手上的溫度都差不多,透著一股涼意。
“你之後就跟我走吧。”
“你不會討厭我嗎。”小林杏鬆開了她的手,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看,仿佛回到了那天午後,微風輕拂阿媽的裙擺,她點著蓮步,捏著指尖,唱腔婉轉,看不出一點是病中人的樣子。
江樾微一愣,蹲下來將她抱了起來,小林杏隻得伸出雙手環緊她的脖頸,將下巴抵在她的肩上。
“我為什麼要討厭你。”
小林杏抿了抿嘴,她又想起那天江辛夷對她說的那些話,張了張嘴,隨後又閉緊,她害怕如果江樾微知道她知道這件事情,會不會就把她丟下來了。
“我會不會是拖油瓶?”
江辛夷今天沒來,倒也不是真的沒來,是來了又跑了。小林杏躲在牆角聽到他跟江樾微那邊說不想再參加一次葬禮,江樾微告訴他對逝者要尊重一點,已經過去的事情沒有必要再提及,後麵聲音就低了下來,兩個人又說了些什麼,小林杏就沒聽到了。
“養你倒也養得起。”江樾微說。
兩小時半的劇目一晃就過去,現場悲傷的氛圍早已被衝了個乾淨,離開時大家都有些意猶未儘,江樾微考慮到時間,並沒有將這些形式方麵的東西進行到很晚,人潮散去,現場也隻剩下拆卸支架的聲音。
小林杏坐在門檻上,腳伸得直直的腳後跟抵著地,天邊懸掛的明月正姣好,江樾微緩緩朝她走來,擋住了朝她照射來的月光:“按照你阿媽的意思,便不停靈了,明天要送去火化,今晚……”她有些不忍,而小林杏點了點頭,好像猜到她下一句要說什麼。
小林杏比往日都要安靜,能黏著的人已經不在了,她也沒有再能鬨騰的人,一夜之間就長大了。
“你……會記得她吧?”
她對上了江樾微的眼睛,便不由自主地想問這個問題。
剛才在場的人看到府衙老爺的滑稽樣便哄堂大笑,就像今天這家人有什麼喜事一樣,而落幕後推開椅子便走人,似乎沒有人為了她的過世而感到難過,說不定一早太陽升起,就不會有人再記得這件事情,隻會記得昨夜那場極具特色又精彩絕倫的戲劇表演。
“我知道阿媽喜歡開心一點熱鬨一點……”
江樾微沒有在意,她說:“會啊,你阿媽在世上除你外也沒親人了,我不記得她誰還會記得她。”
“謝謝。”
江樾微衣擺一撩,也坐在了小林杏的旁邊,和她一起望著遠天的圓月:“昨天還下著大雨,今天不僅天晴了,還有明月可看,定然是你阿媽在保佑我們。”
她抹去小林杏那隨著雙頰淌下的淚水:“沒事,不哭了,一切都會過去的。”
懷裡的孩子更加泣不成聲,江樾微模仿著平日裡的林鈺,輕輕拍著她的背,任由她將自己的情緒儘數傾瀉。
江樾微在心裡暗自歎了口氣,耳邊似乎還留存著林鈺最後留給她的話。
“謝謝……還有對不起,隻能下輩子了吧,阿樾。”
我會記住你一輩子的吧。江樾微心道。
屋簷掛燈的四周圍了些飛蛾在打轉,明知道前方是壁,卻隻因那一點亮光而不顧撞南牆的代價,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與她們何其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