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修燭已身處一個寬厚溫暖的懷抱中。
循著胸膛往上看去,隻見觴澤正麵色憂慮地看著自己。
待她站定後,觴澤便用與之前她從樹上摔下之後同樣關切的眼神,執起她的雙手仔細瞧了瞧:
“可是燙著了?”
“沒。”修燭搖搖頭。
溫熱自觴澤指尖傳到修燭手上,複又湧入心裡,激起一股莫名的暖意。
“你怎麼走路的!”
“我看你是故意弄我們一身汙穢!如此魯莽,竟也敢踏足我隱清山這樣的聖地!”
幾個弟子偷雞不成蝕把米,此時你一言我一語地將吃癟的怒火連同心中成見一並撒到了修燭身上。
膳堂內的弟子聞得動靜,紛紛停下用膳交談,一並將目光聚集於此。
“你們幾人看來似乎很閒?”
觴澤側身麵向幾人,語氣冰冷嚴肅,
“既如此,秋來落葉遍地,你們不如將山中石階灑掃一番。”
他們吃了虧本就惱怒,眼下觴澤又絲毫不顧同門情誼,反倒幫著外人。即便他們理虧在前,臉上也不見一絲愧顏:
“大師兄,你這般偏袒於她,這罰,我們可不認。”
“哦?膳堂中弟子眾多,不如叫他們幫忙回憶回憶,方才你們都做了些什麼?”
觴澤麵色一沉,低沉的嗓音中隱隱燃燒著怒火。
旁觀的眾人見狀唯恐引火上身,趕緊挪開目光埋頭用膳。
一麵是頗具威望的掌門愛徒,一麵是代他們撒氣的同門兄弟,自是哪邊都不願得罪。
“大師兄,你可彆忘了師門規矩。
此女不敬師尊、言行無狀,你將她帶回門中不說,又屢屢袒護。
掌門一向最看重疼愛你,難道你要為她破了清規戒律嗎?”
一弟子壯起膽與觴澤據理力爭。
修燭今日所為本就讓弟子們大都心有成見,他們不過略施小計,既為師尊出了氣,又遂了師兄弟們的意,皆大歡喜而已。
倘若她背靠大師兄便能肆意而為,往後在隱清山還不無法無天了去。
觴澤不曾想到,僅僅在大殿上才見了一麵,師弟們竟對修燭偏見至此。
她雖任性妄為,卻絕非蠻橫無理之輩,絕不該被如此對待。何況人是他帶回來的,他自然不能叫人欺負了她去。
聽那弟子當著他的麵就敢口不擇言汙蔑他倆,觴澤立時怒火中燒。
他神色一淩,抬眸睖向幾人,眸子裡似有刀光迸出。
幾人被他憤怒得快要吃人的神色嚇得不禁一怔,那名使壞的弟子此時也啞言,偷偷做了個“趕緊走”的小動作示意後便拉著幾人離開了膳堂。
觴澤重新打了兩份午膳,選了一處人少的角落與修燭一同入座,寬慰道:
“彆與他們一般見識。”
“你很關心我?”
修燭臉上倒看不出在為方才的小插曲不悅。此時,她正撐著下巴,玩味地笑看著觴澤。
也不知是被看穿了心思心下羞愧,還是為師弟的無端生事歉疚。
觴澤感到臉上漸漸冒出熱意,在紅暈上臉之前便趕緊低頭避開她灼灼的目光,後又催促:“快吃。”
修燭莞爾一笑,這才執筷用膳。
觴澤在心中醞釀了一會兒,又道:
“這幾日你儘量少與他們接觸,待我將手頭事務忙完,我們便下山。”
————
“修燭大人,救我!”
“大人救命!”
“大人……大人……”
臥房內,修燭從夢魘中驚坐而起。
她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著,顯然還未從適才的夢中緩過神來。
這個噩夢,太真實了。
一片混沌之中,無數妖族痛苦地掙紮著、呻吟著……卻是如何也無法掙脫束縛。
而那些哀泣呼號如同千萬根尖錐,一根根刺入了修燭心裡。
修燭多想替他們劈開枷鎖,可黑暗中,畫麵與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在她驚醒之後,也隻剩下一身冷汗在提示方才夢中的恐懼。
自人妖兩族勢如水火以來,修燭還是第一次做這樣的夢。
她隻當是自己入世見聞得多了,又為此事殫精竭慮,因而才夜有所夢。
於是在心下平複之後,複又躺下入睡。可在此之後,她卻始終輾轉難眠。
妖族的哀泣如魔音貫耳,一遍遍回蕩在耳畔。閉上眼,他們痛苦掙紮的樣子更是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看來今夜是睡不著了。
修燭索性起身穿上衣裳,獨自邁出了臥房。
夜幕上,月明星稀,晚風輕拂,吹動樹葉簌簌作響。隱清山一片靜謐祥和,哪怕深夜孤身在此也未有恐懼。
修燭沿著回廊走了許久,直到腦海裡的那些畫麵淡了她才又往回走。
“什麼破地方。”
接連繞了好幾圈兒,修燭也沒找到返回臥房的路。
她記得自己明明是按照來時的路返還的,怎麼會在原地打轉呢?莫非真如夢境中那般,隱清門果真不乾淨?
想到這些,修燭後背頓時生起一絲涼意。
她猛然回頭看去,身後卻是清胥正一臉和藹地笑看著她:
“修燭姑娘深夜到這膳堂來,可是餓了?”
“我難以入眠,出來走走。”
修燭不好意思直言自己迷路,便隻道出了一半原由。
“你來得倉促,想必不曾將隱清山逛遍。不如就由我這個老頭子帶路,領姑娘四處走走?”
清胥微笑著向她發出邀請。
這老頭倒是精神得很,大半夜還有心思帶自己參觀。
不過也好,反正如今她找不到路回去,那便隨他一道,待會兒路過臥房再找個理由開溜。
想到此,修燭也就應下這邀請,跟隨清胥漫步於迂回複雜的建築間。
“修燭姑娘,你既身賦非常之能,又已答允愛徒助其降妖,卻為何不願入我隱清門呢?”
清胥率先引出了談話。
對於話不投機之人,修燭向來是不愛搭理的。
但此時自己“受製於人”,幾番接觸下來又發現清胥為人隨和,便耐著性子解釋:
“我已講清了。我生性放縱不羈、厭惡約束,你這裡條條框框冗雜,我這樣的人是注定與此無緣的。”
清胥抬起頭仰望空中圓月,感慨:
“清心寡欲乃是修行者之根本,棄兒女情長方能博愛蒼生。既要在此危急亂世力挽狂瀾,我們便隻得舍自身以全天下。”
“無欲無求、無情無義之人談何挽救蒼生?遑論你所指的‘蒼生’,是人?還是世間一切生靈?”
修燭反問。
談論起所謂的“道義”,一個觴澤就夠她煩的了,更何況小囉嗦的師父。真不愧是師徒,絮絮叨叨的本事學了個十成十。
麵對修燭的出言不遜,清胥不僅未惱,反而捋著胡子咯咯笑了起來:
“你這小女娃呀,果真有幾分觴澤當年的樣子。
我也不執著邀你入門了,隱清山你願來,我隨時恭候。
可觴澤說的不錯,若要隨他降妖,總得有自保之力。
恰好今晚得空,我瞧你眉間胎記形似烈焰,那便教你一道火訣如何?”
還沒等修燭答應,清胥便在一旁止步。
他抬手蓄力於指尖起勢,擺好架勢後,彆過頭對修燭道:“看好了。”
清胥口中念出一道咒語,右手在空中比劃出神秘的軌跡。咒語畢,他又用力一指,指尖所指之處便憑空燃起一團烈火。
若是常人見了,想必會對此拍手稱讚,可惜旁觀的是修燭。
她麵不改色地看著那團火焰逐漸熄滅,又瞥了一眼旁側的清胥。
清胥臉上的笑無論何時都不曾減退,他目光炯炯,以滿麵誠摯鼓勵修燭試著來一次。
修燭實在困了,眼下耐心也已到了極限。
可她卻罕見地對著清胥一笑,接著便學著他方才的樣子開始施展火訣。
念咒、指尖蓄力,一番操作下來,眼前卻風平浪靜。
沉默片刻,清胥麵向修燭,寬慰道:
“無妨,練功嘛,絕非能一蹴而就。再來。”
這時,一股布料燒焦的味道飄到了清胥鼻子裡。
他皺起眉毛去尋找這味道的出處,卻找了半天也沒個結果,後背倒是越來越熱,臉上也冒出了汗來。
清胥下意識地回頭看去,這一看,便驚得他跳了起來。
他身後的衣擺已快要燃到腰上,垂在後背的發梢也被燎得焦黑卷曲。
人在最危急的時刻總能爆發出潛能,哪怕清胥是個年逾古稀的老人,此刻跑起來也絲毫不遜於青年。
廊上的動靜驚醒了附近臥房的弟子,他們一個個睡眼惺忪地起身,在看到著火的清胥狂奔之後,又瞬時醒了瞌睡去給他滅火。
有的順手折了院子裡的樹枝去拍打,有的乾脆疊起衣裳加入戰局,嘈雜焦急聲連同火焰將黑夜點燃,最終還是觴澤一盆冷水下來方才熄滅這混亂的局麵。
“師父,您如何了?”
“師叔,您可是受傷了?快隨徒兒們下去上藥。”
眾人攙扶起清胥,紛紛關切詢問。
此時,修燭慢條斯理地走上前來,俯身似笑非笑道:
“老頭兒,沒事吧?”
“沒……事,咳咳……”
清胥艱難地抬起頭,臉上、胡須上布滿焦痕。弟子們欲攙扶他下去,他卻伸出熏得黑黢黢的手指向修燭,
“修燭……甚好!日後勤加練習,定當比觴澤更、更為精通。”
“那便承你吉言啦。”修燭眉眼彎彎輕笑一聲,“不如……我們接著練?”
“咳咳……走……快走!”清胥聽後驚恐萬狀,急忙抓住一人催促。
眾人已顧不得去弄清楚原由,趕忙便架著他去換洗查看傷勢。
“哎哎哎,做什麼?”
修燭本還想湊上去看熱鬨,卻被觴澤扯著肩膀一把薅走。
一路拎著她回到臥房,觴澤方才鬆開手,劍眉緊鎖:“你做的?”
“他自己非拉著我學火訣,我天賦異稟就……學會了。”
修燭倒了一杯水飲儘,一臉的輕鬆自在。累了一晚上,終於能安心睡一覺了。
觴澤被她氣得說不出話,接連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將怒意憋回去:
“明日我來叫你之前,不許離開房門半步。”
隨後,門側傳來“砰”的一聲關門聲響。
修燭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解了衣裳便鑽回了被窩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