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依照修燭的習性若非遇見危急大事她是決計不會早起的。一大早,觴澤已在外叩門良久,屋內卻絲毫不見動靜。
他索性推門而入,果然,修燭還躺在床榻上睡得正香。
觴澤喚了她一聲,她紋絲不動,又喚一聲,她竟皺皺眉發出一聲嚶嚀,扯住被子蒙過頭頂便翻身背了過去。
“修燭,快起來!”
觴澤放開了嗓門,又彎下腰推了推她。
“唔……不……”
修燭迷迷糊糊的動了動身子,嬌軟含糊的聲音聽起來尤為可愛。
觴澤不禁一笑,早料她不會乖乖起來,幸而自己提前做了準備。
他拿出事先備好的月餅,打開油紙,俯身掀開被子將月餅置於她的鼻前。
片刻後,修燭鼻翼翕動,驟然睜眼。
隱清門的月餅也稱得上是世間難得的美味。
師門中的孤身弟子不少,每年中秋的月餅便是出自他們之手。
這些食材皆來自山野間,本身已足夠鮮美,又加之他們心靈手巧,做出的月餅便鮮香撲鼻,獨有返璞歸真的滋味。
修燭人還未起,便想伸手去拿眼前喚醒她的月餅,觴澤卻瞬間收回藏到身後:
“先洗漱。”
“不許偷吃噢。”
修燭迅速竄起來坐在床榻上,雙目立時炯炯有神。
“師弟們留了不少,管你吃個夠。”觴澤轉身邁往屋外,後又提醒,
“抓緊些,彆讓師尊們等急了。”
清晨的隱清山勝似仙境。地麵晨霧將散未散,濃厚雲層縫隙中穿透過幾縷暖黃的日光。
參天古樹間偶有幾聲鳥鳴,遠處雲端更可見飛掠而過的仙鶴的蹤跡。
昨日來得晚,修燭不曾留意到隱清山的景致。今日一見,不想此處倒不比櫆望山差。
古樸的樓閣隱於山間,頗有遺世獨立仙人居所之風。
“掌門清胥是我師父,另一位是巍穀師叔。他們二位德高望重,一會兒在他們麵前你可要收斂些。”
觴澤領著修燭一路行步如風,邊走邊提醒她麵見二位長者的規矩。
修燭起得本就有些晚,洗漱用膳又磨磨蹭蹭。此時趕過去,路上除卻他們二人,竟是不見一個弟子。
殿內,一眾弟子列於兩旁,早已恭候多時。
大殿正中端坐一位老者,老者童顏鶴發、仙風道骨,給人以不問世俗的隱世仙人之感。
在他的旁側,雙鬢斑白的巍穀則正在對他們訓話。
姍姍來遲的二人剛邁入殿內,眾人的目光便齊齊落到他們身上。
尤其見大師兄身邊多了位凡俗女子,不少弟子更是疑惑得麵麵相覷,巍穀也終止話語看向他們。
二人走到大殿正前方止步,觴澤依次對坐上的師尊行了揖禮,歉意道:
“師父、師叔,弟子來遲了,望諸位見諒。”
“你一路辛勞,無妨。”
清胥倒不像個守舊頑固的一門之長,他溫和地寬慰觴澤一句便看向並肩而立的修燭,詢問,
“這位姑娘是……”
“這位修燭姑娘乃是弟子此行巧遇,因其有嗅味尋蹤之能,故而應弟子之邀結伴降妖。
這一路追妖修燭功不可沒,可她不懂武功法術,弟子此番回來是想懇請師父傳授些防身之術與她,以備日後降妖之需。”
觴澤娓娓道出她的來曆,並將心中所求告知。
雖說樹妖與蜈蚣精都被他降服,但回想起降妖過程,他仍心有餘悸。
若長久要讓修燭與自己搭檔,手無縛雞之力難保她哪日置身險境無力自保。為其安危著想,即便速成難精,會點三腳貓的功夫也是好的。
“哦?世間還有這樣的能人異士?看來你我久居深山,倒是目光受限了。”
清胥目中湧現驚奇,他自嘲地與巍穀相視而笑,轉而溫藹詢問修燭,
“不知修燭姑娘可願入我隱清門研習功法,他日與觴澤於除妖路上也好相得益彰。”
原以為捉妖師的頭目會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之姿,可眼前的兩個老頭怎樣看也是慈眉善目、和藹可親,半點不像是會教出無數殺妖如麻的捉妖師之人。
即便如此,修燭也不會為其表象所惑。
就如觴澤,私下裡對自己體貼溫柔,斬妖時卻是攫戾執猛、毫不留情。
何況捉妖師界首屈一指的隱清門掌門,妖族落得如今的處境,此人必功居首位。
“我向來無拘無束,隻怕受不得此處的清規戒律。掌門好意,我心領了。”
修燭麵無表情,直截了當回絕。
眾人齊刷刷看向修燭,一個個麵露驚異。
每年弟子選拔,隱清門皆是門庭若市,絕對算是各門各派中最熱火朝天的。可惜要求嚴苛,不知有多少人可望不可及。
如今能得大師兄引薦,掌門青睞,這女子卻絲毫不顧及他們的顏麵,實在有些不識好歹。
一時間,大殿上鴉雀無聲,氣氛也凝滯住。
“修燭。”
觴澤低聲示意她此言失禮,率先打破尷尬替她解釋致歉,
“師父,修燭自幼孤苦無依,居所又遠離塵世,因而不懂得人間規矩。還望師父莫怪。”
清胥竟隻是和藹一笑,捋著老長的白胡子笑言:
“這小女娃天真率性,倒讓為師想起你初入師門時,性子亦如這般。
當初的小徒兒,可要比如今老成持重較師父也更甚的大弟子要討人歡喜多了。”
“師父……”麵對清胥的調侃,觴澤有些難為情。
眾人眼見掌門未怪罪,又難得有打趣平日冷淡沉穩的大師兄的機會,便也跟著笑了起來。
“我走了。出去等你。”
修燭實在不願再聽這幫人閒敘廢話,知會觴澤一聲後便徑自離開了大殿。
眾人眼望修燭邁出殿門,不禁竊竊私語。
觴澤側身向她抬了抬手,清胥卻毫不在意:
“由她去吧。觴澤,你且將此行見聞道予師弟、師妹們聽。”
————
初來隱清山,又無引路人,修燭自離開大殿後便在隱清門中漫無目的地閒逛。
此處鐘靈毓秀,掌門和善可親,是多少人都為之稱道的人間福地。
即便在當今人妖相鬥的亂世,隱清山也是天下間為數不多的淨土。
可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在提醒修燭,這裡並不像她所見這般一派祥和。
自昨晚踏入山門時,她心中便生出一種難以難喻的感覺。
似苦悶,又似哀傷,更仿佛聞見無數怨靈在哀泣。尤其在適才置身一眾捉妖師之間時,這種感覺更是達到了頂峰。
修燭向來不喜這些拘謹嚴肅的場麵,以為是與自己心性相悖才會厭煩至極。便連觴澤的麵子也不給,中途就先溜了。
現下隻她一人,頓時輕鬆了不少。可心中的那份不安,卻一直籠罩著她。
大殿後的一處院落中,幾株李樹碩果滿枝。
自離開櫆望山,修燭便難嘗新鮮的野果滋味。眼前青翠欲滴的李子,直勾得她口舌生津,霎時便喚醒了她妖獸的本性。
修燭挽起衣袖,三下五除二便爬上了樹梢。
她伸手摘下一顆飽滿圓潤的鮮果,在前胸衣襟上擦了擦,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
這一口李子汁水充足、酸甜開胃,霎時令她將方才的煩躁悉數拋諸腦後。
“瑺意師姐,昨晚我見大師兄背她回來便覺不妥。今日她竟當著一眾弟子的麵讓掌門難堪,實在太不懂規矩了。”
樹下忽而傳來一陣交談聲,且聽聲音還有些熟悉。
修燭透過枝葉間隙瞧去,隻見秉之與一女弟子並立緩緩走來。聽他的話,必然是在議論自己無疑。
“大師兄說了,她是個孤女,又隱居山林,即便言行無狀了些也可擔待。”
瑺意倒是善解人意,即使眾弟子皆對修燭有所不滿,她也未落井下石,反倒體諒起修燭的難處來。
“也就掌門師叔為人和善,若換作旁人,早將她逐出山門了。”
秉之仍在抱怨,
“師姐,她雖不願入隱清門,可師叔默許她跟隨大師兄降妖。長此以往,隻怕大師兄招架不住啊。”
“秉之,莫忘了門規!”
知曉他語中所指,瑺意又羞又急,忙阻止他再說下去。
秉之卻是不打算就此作罷,反倒越說越起勁:
“門規又如何?照如今這情勢,不出兩年妖族便會在天下間消失。
到時無妖可除,還要捉妖師作甚?
隱清門指不定何時便遣散弟子、關門閉派了,還怕壞了門規嗎?”
明明二人是在背後議論自己,修燭卻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在樹上聽得正起勁。
這秉之生了一張俊俏的麵孔,嘴卻不怎麼討人喜歡。再說是為同門忿忿不平,也不該說出這般欺師滅祖的話來。
“大師兄自有分寸。你再要胡言亂語,小心我揍你!”
瑺意像被秉之踩中了尾巴,眼見還是收不住他那尖牙利嘴,便以師姐的身份欺壓警示起他來。
見師姐似乎快生氣了,秉之連連討饒,同門的間小打小鬨在外人眼裡尤為友愛:
“彆呀師姐,這些年你對大師兄的情意,我可都……哎喲!”
忽然,秉之吃痛驚呼一聲。
他抬手去揉傳來鈍痛的頭頂,看著地上滾落的李子以為是自己倒黴。不想彎腰撿起一看:這李子不僅缺了一口,上頭還整整齊齊多了兩排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