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入心府,妖也?人也?(1 / 1)

一路沿回廊漫步,修燭始終若有所思。

她儘力凝神,透過宿醉的昏沉去搜尋腦海裡那一絲微弱的、一閃而過的氣息。

昨晚丫鬟送她回臥房,她便是醉著,也記得自己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

當時不以為意,今日看來種種怪像或許與其有一定關聯。

不過觴澤的話的確不錯,果然是不能貪杯。

往日但凡聞到過的味道她都能將其刻入腦海,可眼下她是如何也無法分辨出那氣息來自何處,隻能沿著正堂到臥房的路慢慢搜尋。

行至一處偏門,修燭的步伐戛然而止。

她伸手握在門栓上,也不順手開門,偏偏回望觴澤一眼。

而兩人之間似乎存在著無形的默契,也隻這一眼,觴澤便明白了她眼中意思。

他抽出破金鐧,放輕了步子緩緩走到門後。修燭隻將門栓一抽、門環一拉,他便迅疾破門飛身出去。

離門口不遠的水井旁,一正往井中施法的藍衣青年聞得身後響動收手回身查探,卻見一道淩厲的劍氣正對著他襲來。

他反應極快,稍一閃身便退避開數丈之遠。在看清了來人之後,他並不曾表現出再戰之意。

原打算開口說些什麼,觴澤卻未給他機會。

又是一道藍色光芒湧出,破金鐧再度向他擊打出去,他隻得揮臂擋下一擊,另一隻手擒住鐧身,抓住空隙迫切道:

“莫動手,聽我說……”

觴澤哪是能聽妖解釋的人,方才的一幕任誰見了都會認為此人不懷好意,何況他是個捉妖師。這妖怪碰上他,也算是碰上釘子了。

他左手凝聚靈力擊打在那妖怪的手上,奮力一推化解了短暫的僵持,又接著向其攻去。

可奇怪的是,無論觴澤如何攻擊,他都隻是退避抵擋,也不做出反擊。

即便如此,觴澤也並未打算就此作罷。他一貫的作風是,先製服,再審問。

莫說此妖不還手,便是還手他與觴澤的力量懸殊也是不小的。

幾番抵擋下來,他的動作也不似先前那般敏捷,呼吸也顯得有些急促吃力。再這樣下去,不出三個回合他便會敗在觴澤手下。

修燭見此負手於身後,手中暗暗施動法術附於那妖身上。

恰在此時,他得了空隙祭出妖力,直將觴澤逼退回修燭身旁。

此時也來不及多想,縱使他有心道出眼下也隻有先保命要緊,便趁機逃遁了去。

觴澤欲追去,卻被修燭拉住:“他既示弱,你又何必趕儘殺絕?”

聽到她的話,觴澤仍堅持要追上去,無奈修燭拉著他不鬆手,眼見也追不上了,他方才收了兵刃,轉而向她:“為何攔我?”

修燭不語,睨他一眼方才放開手。

觴澤隻覺她莫名其妙,兀自走到井邊打了水。發現原應透明潔淨的井水此時渾濁泛黑,便又舀起一瓢湊到鼻前嗅了嗅,倒未聞出什麼異味。

於是將那一瓢送到修燭麵前,等待她的結論。

修燭接過那瓢水,緩緩倒回木桶裡:“隻是看起來發黑,味道無異常。”

“你昨晚聞到的氣味還有嗎?”觴澤環視水井周圍,心裡疑惑更甚。

“昨晚便很淡,現下更是蕩然無存。總之,不是這個味道。”修燭麵露不悅,將葫蘆瓢往桶裡隨手一扔,邁步跨入府內。

木桶裡黑色的井水濺出,轉瞬便沒入土裡,一如那絲摸不著蹤跡的氣息隱匿在空氣中。

————

郊外一處洞穴深處,藍衣男子盤坐於石床上。

他的麵色慘白如紙,額間沁著細密的汗珠,淺藍的光暈籠罩在他周圍,似在幫他舒緩痛苦。

一團柔和的紅光倏爾而至,又自他頭頂散開漸漸沒入身體裡。至紅光消散,他麵上的血色才看得出了幾分。

他睜開眼,在見到來人後,喉間發出虛弱的聲音:“多謝。”

修燭緩緩收回手,聲音清冷明亮:“你要說的,是什麼?”

“井水裡的毒源自蜈蚣精,那日我本欲阻止其投毒,奈何修為尚淺敵不過他,反被他重傷。”

他稍作調息,腦海裡的記憶不斷溯回,

“此毒無色無味、毒性緩慢,連妖也不易察覺。我今日不過施了個障眼法,意在提醒他們莫飲井水。”

隻是他舊傷未愈,又與觴澤這個功力不淺的捉妖師交手,身上那些未曾愈合的傷口悉數崩開,這才令他此刻虛弱不堪。

洞中僅有一盞燭台,搖曳的燭光下,修燭的麵容晦暗不明:“為何相助人族?”

“我……隻為還清恩情。”他黯淡的眼中閃爍出一絲明亮的光,猶如洞頂裂隙中透過的星光一般,溫暖、清明。

“人妖兩族如今勢如水火,你傷勢未愈,須儘早回山林修煉,否則隨便碰上個捉妖師也應付不得。”

修燭轉身離去,纖瘦的影子隨著她的步伐愈漸拉長。

“哎……”

他知曉眼前的人身份不簡單,修為更是高深莫測,卻還是念及同族好心提醒一句,

“你也要當心,那個捉妖師……不好對付。”

腳步聲的節律慢了半拍,修燭嘴角微微上揚,旋即身影隱沒於幽長的洞穴中。

————

次日夜,往日燈火闌珊的府邸伸手不見五指。

偌大的園林一片死寂,唯有一線月光投入園中,假山、草木的影子落在地上,分割出無數明暗錯雜的光影。

假山後的石桌前,陰影籠罩下的修燭斜倚著桌沿,慵懶舉杯呷了一口茶水。

月光下,她的麵容清晰入眼。另一側的觴澤雖身在亮處,臉上卻昏暗看不清神情。

近處忽而發出一聲動響,修燭側身拾起一粒小石子兒夾在指間,向著聲響處一擲。

隻聽得“哎呀”一聲叫喚,觴漓便揉著腦袋從草叢裡鑽了出來。

看見他不著調的樣子,觴澤眉頭一皺,語氣急促帶著慍怒:“你平日胡鬨也就罷了,今日恐生亂,趕緊回屋。”

“我還沒見過你降妖捉怪的場麵呢,今日難得開開眼。”

觴漓撣了撣身上的落葉與塵土,訕笑著跑到修燭身邊,

“再說了,修燭也不會法術,她便不會有危險了?修燭,我們這樣守株待兔真能守來那妖怪嗎?”

“蜈蚣毒七日叫人殞命,他既存心害人,必會在以為事成之日前來驗看結果。”修燭放下茶杯,不緊不慢解釋。

觴漓眼裡流露出欽佩的目光,殷勤地為她添上一杯:

“原以為閨閣女子隻懂女紅琴棋,沒想到你知曉這麼多事,連我……我哥都自愧不如。”

說完他對觴澤扮了個鬼臉,轉而笑著雙手捧著茶杯奉上。

修燭微笑著接過熱茶,剛放到唇邊,一股熟悉的濃烈血腥氣便伴著晚風飄入了她鼻間。

她神色一凜,止住飲茶的動作。在向觴澤點頭示意後,又將杯中茶一飲而儘。

片刻,隻見一道藍光竄上天際,於濃厚陰雲中炸開劇烈的聲響。

霎時,光輝自聲響中心散開,激蕩得雲層逃逸。雲幕撥開,觴澤已與一隻頭身長滿尖刺觸角的妖怪纏鬥在一起。

“竟能發現我的毒,有兩下子。”

蜈蚣精雖驚異於這半路殺出的捉妖師,但也未將他放在眼裡。他冷笑著搖身一變,化身巨型蜈蚣亮出腥臭無比的毒牙衝出去。

觴澤閃身一避,調轉破金鐧蓄力斬去。毒牙斷裂,墨藍色血液瞬時如雨點般自蜈蚣口中灑落。

那蜈蚣精發出震天哀嚎,周身戾氣也隨著他的怒吼更甚。

他又扭動粗壯身軀橫掃而來,觴澤輕盈躍起躲過,順勢又要斬下他另一枚毒牙。

有了先前的教訓,蜈蚣精倒學乖了,蘊足一團妖力便應下這一擊。

兩道靈力碰撞,猛烈的衝擊自空中傳到地麵。

觴澤之前布下的法陣受到衝擊顯了形,卻在片刻後便破裂消散。

這一幕正好被蜈蚣精看在眼裡,他眼見觴澤難纏,心生一計閃身俯衝下雲端,張開血盆大口奔向地麵的二人。

“當心!”觴漓來不及躲閃,下意識將修燭護在身後,閉眼迎接這致命的一擊。

修燭瞳孔裡逐漸染上一層猩紅,眉心的赤炎妖紋若隱若現。正當她要出手時,一陣勁風刮過,一張藍色羽盾搶先擋在了兩人身前。

羽盾回縮,身前的男子口中噴出一口鮮血,隨之整個人脫了力栽倒在地。

旋即,那蜈蚣精發出一聲慘叫,僵硬地低頭直直瞪著自他後背穿膛而過的破金鐧,隨後便化回了人形。

待兩人回過神來,觴漓被眼前的場麵怔住了。

他看著男子身上觸目驚心的傷口,一時啞然。卻還是滿心不忍地顫巍巍上前去,將他從石子遍布的小徑上扶起。

“你……你這……蠢貨!人與妖不共戴天,你竟甘願與同族為敵!”

蜈蚣精捂著汩汩冒著藍血的胸口,咬牙切齒,神情猙獰。

“你殘害生靈,有你這樣的同族,我……深以為恥。”男子痛苦喘息著,隻能靠著觴漓支撐起身子。

“你這妖怪,我與你無冤無仇,你因何要毒害我全府?”

男子的傷勢落在觴漓眼裡,將他對蜈蚣精積聚的怒火點燃。

那蜈蚣精仍帶著滿腔恨意,獰笑著抹去嘴角的血漬:“無冤無仇?你以我子孫入藥,害我幾近滅族,我便要取你性命!”

說著,他拚儘最後一口氣飛撲上前。觴澤閃身至前,補上致命一刺,那蜈蚣精便停滯在破金鐧下,人形消散,變回了蜈蚣原形。

月下,男子身旁散落的幽藍羽毛奪了觴漓的眼。

觴漓拾起一片落羽,隻覺得似曾相識,卻是怎樣也想不起來。他低頭看向男子,柔聲詢問:

“你……為何舍命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