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努力回憶,在那段被苦水浸透的日子裡,我也有過一段良善,隻是那時菩薩高坐神壇,不曾為我低眉。】
莊家兩兄弟沒一個省油的燈——這是圈子裡公認的事實。
莊一凡暫且不提,仗著家裡的背景橫行霸道,堪稱當地一霸,但好在是個混吃等死的二世祖,再怎麼惹禍也有限度,真正令人忌憚的是莊家那個大少爺。
明明才二十五六歲的年紀,卻養成了一副喜怒不形於色的性子,看著清清冷冷和菩薩似的,陰起人來比誰都狠。當初莊老爺子去世,不少生意對手看他年紀小想趁機過來分一杯羹,結果被莊一寒逼得不是破產就是跳樓,一看就是個漠視人命的主兒。
然而這樣的天之驕子居然也會有為情所困的一天,具體的內情外人不太清楚,隻是隱隱約約聽說莊一寒喜歡上了一個直男,追了很多年都沒追到,今天告白被拒心情不好,莊一凡就秉承著天涯何處無芳草的原則強行帶著他哥來會所消遣找樂子,不過莊一寒擺明對那些亂七八糟的男模遊戲沒興趣,喝醉了就直接去裡麵的休息室躺著了。
莊一凡的發小用胳膊輕輕撞了撞他,壓低聲音擔憂道:“哎,這樣不好吧,你哥醒了生氣怎麼辦?”
都知道那個人出了名的潔身自好,今天能給麵子來這種地方喝酒已經是奇跡了,莊一凡給他找個男模過夜,這不是往槍口上撞嗎?
“生氣?生什麼氣?”
莊一凡挑了挑眉,很是不以為意,
“我哥就是眼睛瞎,老盯著茅坑裡的破石頭當寶貝,會所裡隨便拎一個出來都比蔣晰強百倍,我幫他開葷他感謝我還來不及呢,生什麼氣啊。”
莊一凡從小是被他哥帶大的,都說長兄如父,他對莊一寒的感情已經到了一種盲目崇拜的地步,現在看見他哥因為感情受挫,對那個所謂的“白月光”自然沒什麼好感。
按照莊一凡的意思,他哥純粹就是一心撲在工作上太久,從小到大沒見過幾個優秀男人,所以才會被那個蔣晰迷得暈頭轉向,如果這個時候給他挑一個身材樣貌比蔣晰強百倍的男人,不信莊一寒不動心。
莊一凡這麼一想,看向陳恕的目光愈發滿意:“愣著乾什麼,進去啊。”
“……”
命運就是這麼一個奇怪的東西,上輩子陳恕跟著段成材千方百計擠進前排,這才陰差陽錯被莊一凡選上,這輩子不爭不搶,臨門一腳都要離開了居然還會被挑出來。
旁人都覺得他走了狗屎運,就連段成材也在後麵暗搓搓推了他一下,壓低聲音催促道:“趕緊去啊,彆傻站著了!”
陳恕靜靜站在原地,既看不出欣喜,也看不出抗拒,他目光複雜地注視著莊一凡,在這一刻忽然有種命運作弄的感覺——
真有意思,莊一凡以前看自己的眼神從來都是不屑和輕蔑的,什麼時候居然也有了和善?
對方一定想不到,再過九年,他會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淹死在冰冷的江中。
“……謝謝二少。”
陳恕輕扯嘴角,他聽見自己低沉的聲音在包廂內響起,像是對命運的妥協,卻更像是一場逆風翻盤的精彩戲劇在此刻緩緩拉開了序幕,而此時一條卑劣的黑蛇正躲在暗處窺視,愉悅等待好戲開場。
莊一寒最討厭人多吵鬨的地方,剛才喝多了酒就借故去套間裡麵休息了,他側靠在沙發椅上,閉目睡得昏昏沉沉,睫毛在眼下打落一片晦暗的陰影,借著頭頂上方幽藍的燈光,能清晰看見他高挑的鼻梁和習慣性抿起的薄唇,眉眼俊美,卻因為膚色略顯蒼白,透著一種說不出的疲倦和冷淡。
莊一寒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躺下休息的時候卻還不忘把西裝外套疊好放在一旁,可見骨子裡規矩很重,包養陳恕仿佛是他上輩子唯一的出格和敗筆。
陳恕垂眸看向莊一寒,冰涼的指尖緩緩探出,似乎想再碰一碰對方的臉,然而到底沒落下去。
光影昏暗,呼吸綿長平穩,恍惚間莊一寒感覺有誰將自己從沙發上打橫抱了起來,動作輕緩溫柔,不僅沒有讓人感到絲毫不適,反而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和妥帖。
莊一寒無意識皺了皺眉,他艱難睜眼,想看清來者是誰,卻隻能看見陳恕在光影照耀下輪廓分明的側臉,懷抱沒有酒吧裡濃厚的脂粉氣和酒精味,細嗅帶著乾淨清爽的沐浴露香,肩膀寬厚沉穩,隔著薄薄的衣服連體溫都險些交融在一起,讓他本就混沌的腦子更加遲鈍。
莊一寒擰起細長的眉頭,聲音低啞,帶著幾分不確定:“莊一凡……?”
“嗯。”
那人聽不出情緒的嗯了一聲,聲線清冷,不知是答應還是沒答應。莊一寒聞言略微放下了心,繼續昏昏沉沉睡去,他一向清醒克製,很少沾酒,今天卻被那群人灌了不少,現在連動一動手指都費勁,視線天旋地轉,哪裡有精力辨認麵前這個人是誰。
仿佛做了一場虛幻迷離的夢,周遭湧來數不清的音樂聲,但沒過多久就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淅淅瀝瀝的雨水,冷風迎麵吹來,連皮膚都透著涼意。
莊一寒無意識往那人懷裡縮了縮。
陳恕從莊一寒口袋裡摸出車鑰匙,然後打開車門將對方安置在副駕駛,驅車去了附近的一家星級酒店。
這個人的潔癖很嚴重。
陳恕上輩子不懂規矩,也沒人教他怎麼做,稀裡糊塗就扶著醉酒的莊一寒出來了,當時因為口袋拮據,隻能找了個二百塊錢一晚上的破爛小旅館過夜,現在回想起來,這樣的相遇從一開始就糟糕到了極點,結局又會好到哪裡去。
陳恕望著前方的道路,不知在想些什麼,雨刮器一下一下運作,卻怎麼也擦不乾淨車窗。昏黃的路燈光影傾撒在擋風玻璃上,混著蜿蜒的水流暈成一片,那些斑駁的影子落在他涼薄的眉眼間,看不出悲喜。
夜間的馬路並不擁堵,沒過多久陳恕就把車駛到了最近的一家五星酒店,他從莊一寒的錢包裡找到身份證,在前台訂了一間兩千塊的高級套房,上個月兼職發的四千塊工資立刻縮水到隻剩一半,他卻連眼睛都不眨,直接帶著人上了樓。
反正他上輩子欠莊一寒的夠多了,倒也不必吝嗇這兩千塊。
高檔酒店和便宜旅館到底還是有區彆的,裡麵四處都燈火通明,空氣中漂浮著淡淡的熏香,潔白的床單上用玫瑰花瓣拚成了一個愛心,半通透的玻璃設計讓整間房充滿了若隱若現的曖昧氣息。
陳恕彎腰把莊一寒安置在床上,隨手將被子掀開,那些嫣紅的玫瑰花瓣便簌簌落下,像是下了一場寂靜無聲的雨,落地時比雨水更讓人可惜。
陳恕看也未看,他俯身幫莊一寒輕輕褪去外衫鞋襪,又把對方的西裝外套拿去讓酒店服務員幫忙熨燙,明早再送過來,等做完這一切,這才起身走到了露台外獨自坐著。
外間風雨飄搖,酒店的露台也有少許遭殃,夜晚濕寒的溫度透過一點一點浸透皮膚,連衣服都沾染了潮氣。
陳恕卻好像感覺不到冷似的,他坐在茶幾旁,在口袋裡摸索片刻,最後拿出了一包沒開封的煙,花花綠綠的外國牌子,好像是段成材送的,他早已忘了味道,記憶中仿佛是淡淡的果香。
打火機磨砂輪擦響,躍出一簇幽藍的火焰,細長的香煙被點燃,一縷霧氣嫋嫋升騰,在夜色中更加醒目。
陳恕垂眸輕彈煙灰,不知想起什麼,又起身將僅剩了一條縫隙的陽台玻璃門徹底合上,這才重新回到原位。
淩晨兩點,這個時候學校寢室已經關門了,隻能再坐四個小時,等天亮了再回去。
上輩子這個時候,陳恕和莊一寒正在發生一夜情。
那些人把醉酒的莊一寒交給陳恕,又極具暗示意味的讓他好好伺候,他便錯解了意思,畢竟去會所的大部分人都是為了尋歡作樂,誰會潔身自好片葉不沾身?
然而當陳恕把莊一寒帶到小旅館過夜,清早醒來看見對方冰冷滲人的目光時,他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莊一寒可能並不想和自己這種人有什麼牽扯。
可惜上輩子年輕莽撞,無論怎麼笨拙解釋都顯得異常蒼白無力,後來哪怕莊一寒包養了他,九年間也再沒發生過任何親密關係。
那時的陳恕還很天真,沒有什麼富貴妄想,他勤勤懇懇跟在莊一寒身邊,隻想報答這個供自己上學的男人,以為可以用實際行動消弭那個夜晚的過錯,然而莊一寒看向他的目光總是淡漠平靜,與路邊一塊石頭沒什麼分彆。
像金殿寺廟裡供奉的神佛菩薩,香火嫋嫋不曾入眼,信徒苦求不曾低眉。
香煙不知何時燃儘,將指尖燙得一縮。
陳恕從疼痛中回神,緩緩吐出了一口氣,他後知後覺感到幾分冰冷,仿佛又回到了在江中溺斃的那個夜晚,控製不住用手揉搓著雙臂,試圖讓自己暖和一點,然而前世種種場景卻像魔咒一樣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是他的年少懵懂,是他的情竇初開,是他對莊一寒愛慕難舍卻得不到那人分毫目光,最後萬般不平滋生出陰暗妒忌,變成一生的心魔……
莊一寒!
莊一寒!
當初在江邊的時候你就應該把我淹死,為什麼要放我離開?為什麼走得頭也不回?!
當初那一夜過後,你就應該狠狠地教訓我,讓我知道自己碰了不該碰的人,生出了不該有的妄想!為什麼要供我讀書?為什麼要幫我父親治病?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
你應該讓我恨你,而不是在那段暗無天日的光景中讓我把你當成唯一的救命稻草,心懷愛意越陷越深,最後又冷靜抽身離開,把我一個人留在原地!
陳恕控製不住顫抖起來,他眼眶通紅,低頭喘著粗氣,蒼白俊美的臉龐有一半都陷入了陰影中,在黑暗的遮掩下,癲狂、恨意、愛慕,這些極端的情緒從眼底一一閃過,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格外分裂。
一團虛無的黑影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陳恕身後,緩慢變幻成之前見過的那條黑蛇,它將頭顱擱在陳恕肩頭,近乎貪婪地吸取著這名人類身上的痛苦,渾身每一個鱗片都散發著愉悅的氣息。
【真是美味……】
黑蛇忍不住發出愜意的感歎。
陳恕呼吸粗重,死死盯著地麵,那裡映出了一條黑蛇的身形:“你指什麼?”
【恨意、痛苦。】
【你身上有很多這種東西。】
黑蛇吞吐著猩紅的芯子,循循善誘,
【但這並不是世界上最美味的東西,遠遠比不上被所愛之人拋棄而產生的痛苦。】
陳恕莫名想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漸漸平息,他輕扯嘴角,自嘲吐出兩個字:“是嗎……”
【當然。】
【上輩子是你,不過……這輩子也許是他。】
黑蛇笑著低聲吐出這句似是而非的話,身形便緩慢消失在了空氣中,四周一片靜謐,仿佛誰也沒有來過。
陳恕聞言陷入怔然,然而還沒等他理解這句話裡的意思,身後忽然傳來一聲重物落地的悶響,像是有誰從床上掉了下來。
莊一寒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