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二十八年,秋收時節,大祁產糧之地穗川突降異雨。此雨凡沾者,無不染上奇疾。田地儘毀,農人病倒臥床,收成慘淡,倉糧耗儘,饑荒遍地。流民四處逃竄,餓殍橫陳,哀聲遍野。朝廷雖竭力救濟,終究難挽困局。
皇帝憂心國運,決定率群臣與諸皇男赴京郊祭壇,行祭天大禮,祈求上天庇佑。然而祭禮未竟,異雨忽降於京城。在場之人無一幸免,儘皆染病倒下,朝局瞬間大亂。無人主持政事,隻得由一向不受重視、被留在宮中的六皇男勉力維持。然而此人心思不在朝政,智力低下,事事推托,政務多由梁妃與皇長女張明辭代為處理。
為填補京中官職空缺,朝廷從外地緊急調任官員。皇帝與京城各名貴遍尋各路名醫,卻無一人能解此奇疾。病者日增,工事停滯,百業待興。
民間人心惶惶,人人懼雨,出門必戴蓑笠以避厄運。有意趁亂起事者蜂起,有人聚眾稱王,更多者則整日憂慮下一場異雨將至,惶恐不安。舉國陷入絕望,萬事停滯,四處籠罩在一片混亂與恐懼之中。
京西朝辭宮外,來人絡繹不絕。
兩輛馬車相繼停在府門之前,遙遙相對。東邊的馬車下來了一位麵容清麗的女子,頭飾衣著皆十分樸素簡單。旁邊攙著她的侍女虎背熊腰,顯得十分強壯,女子甫一下車,侍女便將傘打開罩在兩人頭上。
隻見那女子開口對侍女說道:“久聞朝辭宮氣派不凡,今日得見,果真非凡。”
侍女身高六尺,一看便是習武之人,不見卑躬屈膝之態,隻是神色之間顯得十分尊敬:“明辭殿下自出生便受陛下與梁妃娘娘寵愛,吃穿用度、才學培養都是一等一的,長大後更是被允參與政事,此宮便是皇上為獎賞殿下陳平二十四年平海寇獻策有功方建,足足花了兩年才建好。”
“殿下聰慧非常,少年時便立下功業,實乃吾輩仰慕之人。”女子說著,便從袖口中取出拜帖欲往大門走去,門口站著的一位看著十分乾練的女使立馬迎了上來接過拜帖。
女子盈盈一禮,開口自報家門:“我乃昭陽何氏二小姐何清書,不知大人如何稱呼。”
女使確認了拜帖上的鈴印,隨即向何清書回禮道:“久聞小姐才名,我乃巡霜司副司周以。殿下已恭候多時,請稍待。”
異雨大亂後,京城專司刑事斷案的肅章院的官員倒了一大半,而此時正是不太平的時候,刑事案件比以前更多,於是張明辭便與梁妃商量著創立了巡霜司,選出了各有能力的十數名官員在巡霜司任職,調撥京城餘下的一半兵力供其差遣,專職調查與異雨有關的刑事案件,擁有跨部門調動權。
周以將拜帖收妥,轉身朝另一輛馬車走去。那輛馬車自始至終靜默無聲,唯禦馬的婢女頗為引人注目。婢女紮著高馬尾,身著勁裝,腰佩長刀,裝束颯爽而不失整潔。此人雖為婢女,舉手投足卻自帶威嚴,端坐馬車前,翹著一腿,打量著正往自己這邊走來的周以。
周以停步,微攏衣袖道:“敢問車內之人遲遲不下車,是何緣故?朝辭宮每日接待新客不過二人,再耽擱時辰,怕是要誤了殿下之邀。”
“大人莫急,我素來不能吹風,今日風大,我必得確保穩妥方能下車。”馬車的車簾這才被一隻芊芊玉手撥開,一位穿著雍容華貴的端莊婦人慢慢地從下了車,頭上儘是釵環首飾,而最為奪目的是一支點翠步搖,通體以金絲為骨,精巧鑲嵌翠羽,色澤流轉如晨曦初照的湖麵。步搖頂端是一朵盛開的蓮花,花瓣層疊細膩,點綴以紅寶石花心,周圍垂下數縷纖細的金鏈,每一縷鏈尾均墜著小巧玲瓏的珠玉。最下方金絲卷成翩然鳥翼的形狀,翠羽與金光交相輝映,仿若靈動的飛鳥欲展翅而起。
這步搖拖得老長,隨著佩戴者的一舉一動,珠玉輕輕碰撞,發出清脆的叮咚聲。若步伐稍大,金鏈便會蕩起微微漣漪,看著十分不妥,因此反倒像個刑具,婦人隻能由婢女攙著小步小步走,觀之竟如風燭老人般步履蹣跚。隨即,婦人像是忘了什麼似的,又回身從馬車裡取出一把傘,這把傘華貴至極,傘骨纖細而堅韌,由純手工精製的烏木雕成,上麵刻有纏枝蓮的紋飾。
最引人注目的是傘沿垂下的一圈金色流蘇,每一根流蘇尾端墜著精巧的小玉鈴和赤金打造的蓮花飾件,玉鈴在輕風中輕輕搖晃,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婦人慢悠悠地撐開了傘:“如今出門在外危險重重,我們平民百姓家裡,自然是能少暴露於青天之下便少暴露。”
而她身邊的婢女確實不動聲色地瞥了她一眼,隨即也默不作聲地挪到了傘下。
“江淩。”婢女不卑不亢地代自家主人向女使報出了家門。
“墨塵,你瞧此人,既不報門楣,亦不報出身,好生奇怪。”何清書遠遠地看著她們,對著自己的侍女說道。
被稱作為墨塵的侍女斂眉低聲說道:“江陰楊氏大夫人江淩,其夫早亡。小姐,夫人臨行前還囑小姐熟記各地世家譜係,您全當耳旁風了。”
“你記得不就得了,何苦為難我?”何清書笑著看向墨塵。
江淩在婢女攙扶下行至近前,與何清書一前一後,由周以引領,踏入朝辭宮的大門。
異雨過後,朝廷廣招各地賢才。如今拜帖上雖未言明,何清書也能隱隱猜到自己被請到朝辭宮所謂何事,心中不免期待。
兩人隨著周以沿著廊橋緩步前行,朝辭宮內並非金碧輝煌的富麗之地,而是彆具自然意趣。廊橋由檀木搭建,木紋清晰,橋麵泛著微微光澤,顯然常有人清掃打理。橋梁兩側雕欄畫棟,雖不繁複,卻刻有流雲飛鳥與梅蘭竹菊的圖案,顯得雅致幽靜。
廊橋蜿蜒曲折,七拐八彎,宛若一條靈動的遊龍,橋下便是一條清淺溪流,溪水潺潺,水麵映著廊頂的瓦影,碎光搖曳。溪岸遍植修竹,翠影婆娑,微風拂過,沙沙作響。
橋邊有幾處平台,布置簡約,或有石幾石凳,或有雕工精細的花木盆景。行至一處轉角,溪流變寬,水麵平靜如鏡,岸邊柳樹垂枝入水,柔條輕拂水波,似與溪中倒影嬉戲。一座小亭立於溪上,亭頂覆以青瓦,亭內擺放了幾案與棋盤,顯然是供人憩息之所。
廊橋儘頭,一片茂密的竹林掩映著一方幽靜的庭院。竹林間的小道鋪以青石,錯落有致。周以停步,回身道:“前方便是殿下的書房,請兩位稍等片刻,待侍女通傳後,隨我入內。”
何清書隨著周以沿著廊橋一路前行,七拐八彎的路線讓她早已辨不清方向。此刻雖與江淩一同站在小道上,麵上看似恭敬端莊,實則心中早已被複雜的廊橋路線繞得暈頭轉向,暗暗屏息平複心神。
書房門尚未開啟,忽見一位身著練功服的女子從屋後轉了出來。此人紮著乾淨利落的發髻,眉眼清朗,腰間係著劍帶,手中提著一柄寒光凜凜的長劍。她步伐輕快,整個人如清晨暖陽,精力充沛,充滿朝氣。
那女子見到兩人,立刻將長劍收入劍鞘,唇角勾起明快的笑意,揮手打了個招呼:“你們到了,進來吧。”說罷,她目光頗有意味地從江淩與其婢女身上掃過,嘴角微揚,似笑非笑,卻並未多言,轉身朝書房正門走去。
周以對著女子恭敬行禮,而後低聲對何清書與江淩介紹道:“殿下此刻剛從練武場歸來,請二位隨我入內。”說罷,做了個“請”的手勢,引領二人步入書房所在的小院。
初入京城,母親曾囑咐過不要亂摸亂看,於是立於書房中,何清書一直都把頭微微低著,直到聽見座上的人輕笑了一聲。
“你們的家世與為人,之前我都曾了解過,今日終於得見,也是了了一樁心願。”張明辭說話的語氣並不端謹,聲音倒是很像何清書隔壁鄰居家那個喜歡製紙燈籠的姐姐,“你們初至京城,想必還有些不慣。不妨先在這朝辭宮住下,歇息幾日,再作打算。”
說著,門外便響起通傳的聲音:“殿下,朝遠館副使有要事求見。”
於是並沒有將頭埋低的江淩看到張明辭正言笑宴宴地看著她們倆:“今日實在繁忙,恕我不久留。周以,著人帶她們去各自的寢房吧。”
然後便瀟然離開了。
何清書平時就愛思考些奇怪的問題,比如在被帶去寢房的路上,她依舊在回味這位殿下的聲音,要說像鄰居家那位姐姐吧,聲音很像,語氣卻沒那麼像。鄰居家的那位姐姐的聲音像月光灑在青石路上,很是溫柔;這位殿下倒像是將月光潑在大路上,帶著力度,與嗓門大小無關,每一個字鏗鏘明亮,有著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她將這個發現說與墨塵聽,墨塵笑了一聲,解釋道:“殿下顯然是習武之人,講究丹田運氣,說話自然也鏗鏘飽滿,氣沉丹田,聲隨氣出,才會有這般效果。”
“原來如此。”何清書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就跟你一樣,是不是?”
“小姐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