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襄武關隘兩旁的岩壁金芒閃耀。
穀底,破敗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烏鴉落在地上啄食碎肉,唳叫聲直衝天際。
整個襄武關撲鼻而來儘是血腥氣,鮮血混著沙土變成一捧捧血泥。
伏屍百萬,流血漂櫓。
安珧雙目空洞,如一潭死水,倒在屍山血海中。
左邊似乎還有活人,那人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臂,許是想看看她是否還活著。
安珧無法動彈,她被箭射中了脖子。
那人輕拍她的臉,許是最後的彌留,她用儘全力凝聚雙眼,血糊了她的眼簾,在一片紅色血簾中,她看見一張青澀的臉。
來人顫顫巍巍捧她的臉頰,生怕觸到那支長箭,崩潰到極點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安珧!”
是在叫自己嗎?
安珧看著他嚅動的嘴唇。
她不認識這人,應該不是自己手下的兵,看著這麼小,估計是新征來的小兵吧,也是可憐。
成群烏鴉盤旋在一線天,哀鳴聲久久不散。襄武關隘戰馬悲鳴,屍骨盈地。
黃昏落幕,漫天星鬥旋轉,安珧躺在屍堆裡,又多了一場噩夢。
……
安珧陡然從行軍床上滾落,驚醒,她狂吸口氣,張著嘴咿咿呀呀嘶喊卻沒能發出聲音,汗水從額頭滑落蟄了眼睛,她胡亂眨巴幾下眼。
安珧伏在床邊,抻長脖頸,鶴似的頸子被一雙手緊緊掐住,她啞聲怒吼,才終於從喉頭裡溢出一絲聲音。
摸到側頸肌膚,安珧忽覺一陣鈍痛,指尖猛抽了一下,仿佛真被箭射中一般。然而平整光滑的肌膚上沒有任何傷痕。
她又重生了!
安珧無聲地將臉埋進褥子,不寒而栗卻又如釋重負的感覺蔓延全身。
帳外天光微亮,正值卯時,換防的士卒剛做完交接,腳步聲漸遠。
安珧從死亡的痛苦中緩過來,捏著眉心爬起身,胡亂撿了根發帶捆住長發,出了營帳。
薄霧茫茫,微風夾帶著寒意,吹得營地高架盆裡的火把忽明忽暗。
安珧穿越茂林,來到灘林深處的溪流洗臉。
晨光驅散薄霧,第一道曙光透過蓊鬱樹冠灑下來,水麵金光搖漾。
安珧忽然把臉埋進水中,溺水的感覺讓她短暫忘記了一次又一次死亡帶來的痛苦。
起身時長發散落,浸過水的發尾滴答著水珠,她仰起頭,出水芙蓉般清麗的麵容看向遠方。
安珧久久凝望著那將升未升的旭日,片刻後,又垂下眼眸看向水中倒影,一張慘白的臉被水麵漣漪蕩漾開來。
回營時聽見林中傳來嬉鬨聲。
一群人正圍著個小卒欺負。
“新來的還挺硬氣,磨兩個月就老實了。”
“犟得很啊,彆給臉不要臉!”
“馴好了到於曲那能少吃些苦頭,小子我們是在幫你。”
事不關己,安珧聽而不聞,餘光瞥見那小卒的臉,腳步頓住,是死前見到的那個小卒。
原來是於招手下的人。
思忖片刻,安珧慢步踱過來,倚著棵樹皮笑肉不笑地瞧著他們。
有眼尖的看見她,忙嬉皮笑臉走過來:“安曲長早啊!剛起呢這是?”
安珧點頭,饒有興趣一般指了指被欺負的小卒說:“你們醒神的方式挺特彆,正好我還沒睡醒,你們繼續。”
眾人一聽,哪裡還敢繼續。
要說這是他們五曲的事,安珧一個一曲曲長管不著,但她治下嚴苛,手段雷霆,莫說一曲的人怕,八營哪個部曲的人都不敢來觸她眉頭。
於招除外。
一行人麵露菜色,安珧也不為難他們,說:“你們於曲長烤了野葷不去嘗嘗?”
她淺淺笑著,眼神在那小兵身上睃巡片刻,隨手摘了片葉子,叼在嘴邊。
一群人七嘴八舌試圖順順她摸不清的脾氣:
“於曲又吃獨食!”
“安曲長若想吃肉,我們於曲肯定二話不說捧過來。”
“是啊是啊,安曲長一起來?”
“……”
安珧輕抬鳳目,拿下嘴邊的葉子,語氣淡淡地:“不了,我不慣與人同食。”
五六個人麵麵相覷,夾著尾巴要溜,臨走前威脅那小卒道:“沒你的份!站這兒彆動!”
耳根清淨,安珧順手抓起肩頭的毛巾擦了擦臉,剛抬腳,就聽身後傳來腳步聲,轉頭見小卒跟在後麵。
小卒瘦條條的個兒,約莫比她矮小半個頭,長得倒是鮮眉亮眼,瞧著像是好人家裡的兒郎,不知道跑軍營裡來乾什麼。
安珧:“你跟著我做什麼?”
“我能去你的帳下嗎?”這小卒還在變聲,聲音稚嫩又粗啞,“我不想待在五曲。”
謔,竟然還挑上了!
安珧不冷不熱地說:“他們讓你站這兒,你不聽嗎?”
“他們吃完就不記得我了。”小卒亮晶晶的眼睛望著她,“我能不能去你的帳下?”
“我多管閒事不代表你可以跟著我!”安珧凶神惡煞地說完便走了。
回到營地剛用完早膳,就來人傳她去校尉營。
算算時間,中軍帳這時候剛定下關隘作戰計劃,此時正要部署各大營隊。
到校尉營,安珧掀開簾籠,一男子向她招手,她視而不見。
人齊,首座的王校尉拿著長棍開始操弄沙盤:“斥候來報北融軍隊即將渡滄江,中軍帳商議把人引至襄武關隘。”
王校尉在襄武關隘插上幾顆小旗:“我們和九營負責將人引入關隘,堵在關口,六七營兩旁夾道,其他人埋伏於關壁之上,一旦人入關內,便一道埋殺。”
“老費老焦你們兩個儘快調度好各部曲,明日天一亮就即刻動身。”王校尉看向兩旁的督長。
“末將領命!”
“末將領命!”
“校尉不妥!”
是安珧的聲音。
眾人循聲望來,聽見她說:“我們隻見北融渡滄江而來的兵力,卻不知是否有其他埋伏。若是把人引至關隘,而北融人早已在此埋伏,那我們便是腹背受敵,到時候中軍帳權衡利弊,必然以大局為重,兩個營兩萬多人都得死在襄武關隘。”
帳內落針可聞。
“安珧!”費承,她的直屬上級督長,寒光掃過來,厲聲道,“不得違抗軍令!”
王校尉微摸須髯製止費承,笑微微地看著她:“安曲長年歲雖小,倒是顧慮重重。可並無斥候來報方圓百裡有北融人的蹤跡,你又是如何斷定的?”
安珧怎會不知?她昨天就是死在襄武關隘,後麵是誘來的敵,前麵是埋伏的北融人。他們與北融人被一道埋殺,關道上屍橫遍野。
她至今還記得箭入喉頭的疼痛。
那可真是痛極了!
“請校尉三思,八營九營不是人肉靶子。”安珧鄭重道。
費承一腳踹過來,安珧閃身躲開。
費承麵色鐵青:“安珧!你在質疑中軍帳的決策?”
“好了老費!”校尉一掌拍在案上,“中軍帳決策已下,安曲長口說無憑,此事非我能改,都下去吧。”
一男子將她扶起,有意無意把手放在她腰上,被安珧推開了。
出了營帳,費承壓著怒氣罵道:“安珧!彆仗著自己有點能耐就叫囂,你這麼有能耐怎麼不去中軍帳叫!”
安珧任由他罵,罵完還恭送他離開。
於招煩人的手又摸到她身上,被安珧抬臂揮開,一雙冷眸淡淡地瞥他一眼,腳尖一轉便要走。
“小姚你也真是的,乾嘛這時候跳出來,還挨了督長一腳。”於招扣住她的肩膀,順著她脖頸往下,去拍衣服上不存在的腳印,“呀,你看衣服都臟了。”
“滾!”安珧眼裡藏著厭惡,冷目睨他一眼。
於招卻笑得一臉享受,仿佛這不是罵他,而是獎賞。
回到營帳已是晌午,火頭夫今日烤了戰死的馬,安珧吃著吃著泛起惡心來,仿佛這是一道送行菜。
她一個箭步衝出帳,跑到營外開始作嘔。
有巡邏的兵卒經過,問:“安曲長您不舒服?可要叫醫官過來看看?”
她擺手說沒事,讓他們繼續巡邏。
安珧剛來的時候,費承是她的曲長,那時候她天真卻有戰略天賦。
去年戰爭不斷,她以為能在軍中嶄露頭角,卻沒想到屢次被費承搶奪戰功升到督長,自己卻還熬在屯長的位置。
還是今年年初鹿水之戰,她學聰明了才撈著個曲長。
安珧順了順胸膛。身旁突然遞來一壺水,她側目。
是上午那個小卒。
隻見對方眼神熱切誠摯,不像彆有用心,倒真像是單純送個水。
安珧接過水壺漱了口,問:“叫什麼?”
少年眼神一亮:“我叫甘其。”
拿人手短,安珧隨口撿了個話頭:“小小年紀跑軍營裡來做什麼?你爹娘不擔心?”
“我沒爹,我娘前不久死了,沒地方去才投的軍。”
這話一出,安珧捏著水壺不知該說什麼,彆彆扭扭地喝了口水,把水壺遞給他正要回去卻被他拉住衣袖。
甘其說:“我腿腳勤快,功夫也不錯,能讓我去一曲嗎?”
倒是執著,都是賣命的,在哪裡不都是把命掛在市肆上?
安珧抽回衣袖,問:“為什麼要來我這兒?”
“因為…….你早上幫過我,”少年攥著水壺有些不好意思,“你看著麵善。”
這小子被騙了。
要說安珧的確是霞姿月韻,因為她本就是女兒身,生得姿貌容麗,襄武關都找不出一個比她更雋麗的人。
外人看來,安珧是好看,但八營一曲的人都知道,雖摸不透秉性,卻是個暴脾氣。
從前有人說她莫不是女子吧?結果被她單挑打得一個月下不了地,之後再無人敢輕易觸到她跟前。
這小子不知搭錯了哪根筋。
安珧覺得他這話有趣,笑道:“到這兒就是賣了命,既然命都賣了,還在乎經誰的手?”
“不一樣的。”少年聲音粗啞仿佛曆遍滄桑,望向她的眼神複雜又駭人。
安珧恍惚了片刻,隨即說道:“這事你彆想了,有那閒工夫不如求菩薩保佑少受些傷,多活幾日。”
她沒閒工夫陪小孩扯淡,回來就著剩菜應付了肚子,便去了主將營地左中郎將龐新火的帳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