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梅雨季,元山縣又開始年複一年的陰雨連綿,天空暗沉的讓人分不清夜晝。

元知希睜開眼,眼底布滿疲憊的紅血絲,昨天熬夜做方案還沒緩過神來,就坐上了通往鄉間破舊顛簸的大巴。

她麵無表情地看著窗外一成不變的風景,遠處的山坡在霧雨中朦朧,那裡是她對這個落後地區唯一可能懷念的地方,是她小時候娛樂的一方樂土。

“姐,快到了嗎?”

元倜旭剛被一陣顛簸驚醒,眼神滿是茫然,還未等元知希回答他便反應過來,這裡離奶奶山腳下那座磚房還有一段三輪車的距離。

兩人又陷入一片沉默,過了一個轉彎,元倜旭還是沒忍住。

“姐,你最近很忙嗎?”

“還可以,怎麼了?”

元倜旭指了指她的眼:“全是紅血絲,臉色也不好,平時要注意休息啊。”

元知希視線掃過他蒼白的嘴唇,潮濕的天氣似乎又給他孱弱的身體增加了幾分壓力,整個人透出一股病氣。

感覺到元知希的視線,元倜旭朝她笑了笑。

“知道了。”元知希又閉上眼靠在不太舒服的靠背上。

有些冷淡的回複卻讓元倜旭笑容加深,把身上蓋著的外套往她身上移了移,元知希眉頭微皺,還是沒阻止他有些討好的舉動。

下車前元倜旭提前把傘打開,撐在元知希頭頂,旁翹首以盼的人們看見下車的人好像看見待宰的羔羊,一窩蜂的往前衝。

“美女農家樂去吧?包吃包住,現在還打折勒,便宜的很!”

“帶棚三輪車,五塊錢起步!”

“看看我們家,不僅包吃包住還包送,免費把你們送到景區,隨叫隨到,還有現宰的土雞,我們可是縣裡邊條件最好的農家樂!”

一句話哄住了些來旅遊的遊人,他們站住腳,元知希和元倜旭趁機從人群中躥出來,路邊的人看見兩人趕緊把煙頭扔在地上,笑著迎上來。

“小旭到了,你奶奶讓我來接你,我還怕路滑晚了,結果早到了小半鐘頭。”

元倜旭被他滿口煙味熏得不能呼吸,往旁邊站了站笑著道:“辛苦二叔了。”

“欸!有什麼幸苦的,正好讓你坐坐我新買的麵包,知道你不能聞煙味,來之前讓你嬸子噴了點香水。”

中年男人熱情地把他往車裡迎。

元倜旭則先低頭對元知希道:“走吧姐。”

元恩國這才跟剛看到她似的,笑容也淡了許多,“元丫頭也回來了,這幾年光在外邊,也不回家看看。”

“我姐很忙的,平時都沒時間休息。”元倜旭替她擋了回去。

元恩國又露出討好地笑,“那是,你們倆都有大出息,聽你奶奶說你都保研了,我們村多少年才出一個你這樣的大才子,我們當親戚的臉上都有光。”

車上已經浸透了的煙味和廉價的濃厚香味混合在一起,搖搖晃晃走了沒五十米元知希就感覺快吐了,她緊皺眉頭把窗戶拉開一條縫。

元恩國已經從元倜旭吹捧到了元父,雖然不是親兄弟,他還是一口一個“三哥”親密地喊著,好像多喊一遍就能多出一份情分似的。

“還得多虧三哥給我們村修路,要不然這天氣我這車都開不出來,人家都說我們家祖宗天上顯靈了,竟然出了個能給村裡修路的後生,你現在也這麼大本事,以後保不準比你爸還厲害!”

元倜旭臉上淡淡的笑,“您太誇張了,我沒什麼大本事。”

“小旭就是謙虛,”元恩國絲毫沒被他冷淡的語氣影響,聊天的欲望反而愈來愈烈,“元丫頭現在在城裡忙什麼?去年過年也沒回來,多虧你奶奶還給你張羅了門親事,想讓你們見見麵。”

“忙工作。”

元知希的聲音比吹出來的冷氣還冰。

元恩國從後視鏡裡瞥了眼她有些蒼白的臉色,語氣輕蔑:“要我說你一個丫頭片子能有什麼工作,這麼大年紀了嫁人才是最要緊的,現在還有人願意跟你見麵,再過幾年還有誰想要你?”

元倜旭趕緊解釋:“我姐還年輕,不著急結婚。”

“年輕有什麼用!過幾年就成黃花菜了,你奶奶以前還是沒說錯,女孩子家家的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長大心野了連家都不回,不如把工作辭了回來找個人嫁了,還能伺候伺候你奶奶,她一把年紀自己住多不方便。”

元倜旭急得額角冒出冷汗,還沒等他開口,元知希微微一笑。

“二叔,表哥今年三十好幾了怎麼還沒結婚,我記得您跟嬸子前幾年還說馬上就要抱孫子了,對了,表弟現在在哪高就?以前不是說要開個廠子嗎?這麼些年那廠子得擴張到好幾百人了吧?”

“......你表哥不急,他想趁年輕多掙點錢,結婚什麼時候不能結,我跟你嬸子不想給他這麼大壓力,還是事業最重要。”元恩國訕笑兩聲,不想吭聲了。

元知希好像沒看出來一樣,繼續追問:“表弟現在怎麼樣,說起來我好像好幾年沒見過他了,那廠子離這兒這麼遠嗎?”

元恩國通過鏡子瞪了她一眼,繼續含含糊糊:“他們年輕人的事,我們平時不多問。”

元家的院子能看到影了,元恩國鬆了口氣,“小旭你家到了,你奶奶正在門口等你呢。”

果不其然,一個年老的影子正在雨中張望,見車停了立刻上前,看見元倜旭出來才露出笑臉。

“小旭,終於回來看奶奶了,奶奶一直想你。”

“奶奶您在屋裡等就好了,外麵還下著雨呢。”

“奶奶打著傘,沒大礙。”

元知希站在堅硬的地麵上那種眩暈的感覺才輕鬆了點,麵無表情地看著姚文霞笑出滿臉褶子,元恩國也趕緊加入這場天倫之樂的寒暄。

趁奶奶和二叔說話的時候,元倜旭悄悄在元知希耳邊道:“姐,表弟前幾年犯事進去了,還沒出來,我忘記告訴你了。”

元知希看他一眼,“以後這種事早點告訴我,讓我高興高興。”

元倜旭愣了一下:“哦,好。”

雨點似乎有些急了,元知希不等三人反應徑直走進屋子,把包放在自己房間,說是個房間,也就是個用單薄的木板隔出來的小隔間罷了,隻能放下一張單人床和凳子,床腳擠著一隻木箱,勉強放些衣物,木板另一邊則是姚文霞平時用來存放雜物的儲物間。

元知希站在床邊,上麵鋪的床單還是她去年回來那趟用的,隱約能聞見潮濕的黴氣,她諷刺地笑了一下。

“元知希。”是姚文霞在喊她。

見她出來,姚文霞把一個紅布兜拿出來,“今天下午兩點整,按說是得連拜兩天的,但小旭課業緊還是彆耽誤了,下午記得心誠些。”

話畢姚文霞看她一眼,似乎是在警告。

“知道。”元知希更願意一個人在小隔間呆著,剛轉身就被元倜旭喊住。

“姐,你吃這個,”他遞過來一個碩大的紅富士,“很甜的。”

“她不吃這個,”姚文霞把果子從元知希手中奪走,又塞進元倜旭手裡,“奶奶給她準備了。”

她從雜物間拿出一個乾癟的小蘋果,青裡透紅,上麵還有裂紋。

“奶奶!”元倜旭急了,“這還能吃嗎?”

“沒什麼,”元知希毫不在意地接過那個乾巴巴的小果子,“午飯我不吃了,不用準備我的。”

姚文霞難得讚賞的看她,似乎在表揚她的識趣。

“姐”

元倜旭還想說什麼,被姚文霞拉到一邊去了。

元知希用紙巾勉強擦乾淨凳子上的灰,窗外小雨還在下著,近幾年元山縣開發旅遊,靠著未開發的山林,幾家農家樂和果園采摘,也弄了個4A風景區的名頭,不過山上的路倒是修的好走多了,就算下雨也不會泥濘到無處下腳。

一點半,兩人準時上路。順著石階而上,路旁栽滿了樟樹,他們輕車熟路地穿過一排排樹林,最後在一顆樹前停下。

“奶奶,現在都不信這個了。”元倜旭皺著眉反抗。

姚文霞趕緊拍了拍他的背,“當著乾媽的麵可不能這麼說,趕緊‘呸呸呸’。”

元倜旭不情願地照做。

待到兩點整,姚文霞把香爐擺上,虔誠的在樹前磕兩個頭,嘴裡念念有詞,元知希猜測大概又是保佑孫子平安之類的。

她磕完後,又讓元知希和元倜旭跪在香爐前磕兩個頭,還非得讓元倜旭大聲喊兩聲乾媽才算完,最後由元知希把紅布兜放在樹下。

“你們先走吧,我在山上逛逛。”

“姐,你中午還沒吃飯,要不回家吃點東西再出來吧。”

“你管她做什麼,她餓了自己會吃。奶奶前幾天給你買了幾件衣服,趕緊回去試試,你明天就走了,奶奶還沒跟你待夠呢。”

元倜旭不情願地被姚文霞拉走了,等他們背影消失,元知希熟練地打開那個據說不能被打開的包裹,她翻過水果穀物,找到那個小紅包。

裡麵果然又是一張紙,一麵紅一麵白,紅的那麵是元倜旭的八字,白的那麵則是她的,她把那張紙攥成一團,麵無表情地罵了句“傻逼”,然後扔進附近的垃圾桶裡。

元知希的故事其實很簡單,一對父母生了個先天心臟病的兒子,迷信的奶奶托人在孤兒院找一個八字相符的女孩給他衝命,忙碌的元父拗不過母親,元知希便成了孤兒院朋友們羨慕的那個最先被收養的孩子。

八歲的元知希被收養後,匆忙地喊了一聲“爸,媽”,就被扔在了這個小山溝裡,每年六月份體弱的弟弟回來和她一起跪在樹下,年幼的元知希嘴裡還要說著“有病我來擋,我希望弟弟健康平安。”

元知希走到一座亭子前坐下,山上的風沒那麼悶熱,再加上明天一早就要離開,讓她的心情恢複了些,胃裡也有了饑餓的感覺。

她摸了摸兜,隻摸到了那個隨手放進去的蘋果。

“算了,有比沒有強。”

咬了一口,竟然沒有想象中的酸澀感,還有點甜,元知希覺得這大概是今天最幸運的事。

元知希靜靜地在亭子裡坐了一會兒,不知為何,越是休息身體反而有股乏力感,眼前還有些發暈。

不會吧,這時候低血糖?

元知希有些費力地抬頭,亭子旁的樹前好像閃過一個黑色的影子,眼暈的她沒看清楚,她想揉揉眼,卻發現自己連手都抬不起來了,胳膊垂在身側毫無反應。

身上的各種器官好像被切斷了神經毫無反應,聲音被卡在嗓子裡出不來,連喘氣都越來越費力,她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脈搏都辦不到,生命在她的感知中逐漸喪失。

最後,元知希能做到的隻是抬起頭,眼睜睜地看著一道小臂粗的鎖鏈朝她揮馳而來,靈魂如同墜入冰河,喪失了一切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