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道韞的拒絕(1 / 1)

雪白的紗,銀白的字。指尖一點凸凹不平令陸時意識到那些字竟是用絲線一點點繡上去的。

將白紗裁製成銅錢大小的各色花瓣,再用銀白的絲線繡出米粒大小的字,這一場雪堪稱用心良苦。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此情此景,陸時無酒自醉。雖然是送給謝夫人的壽禮,他藏起一片也不影響吧!

得到陸時的提醒後,有賓客抓住一片雪花,念出了上麵的字,“萬山載雪,明月薄之。”

寥寥八字,意境非凡。

賓客的手忽然有了自己的意誌,偷偷將手裡的雪花藏入袖中。然後裝作之前什麼也沒抓住,伸出手繼續接雪。

“應是天仙狂醉,亂把白雲揉碎。”王凝之看著手裡的雪花詩,久久不能回神。

桓伊:“不知天上誰橫笛,吹落瓊花滿世間。這句詩合該是我的。”

好想現在就過壽,劉鬱離送他的壽禮若是比不上今日的,他就同他斷交。

“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王玉英接住一片,仍嫌不夠,直接跑到樹下,拾取之前掉落的。

看著越來越多的賓客加入尋雪大軍,謝道韞莫名心痛,這是她的壽禮啊!

她不管,雪花帶走就帶走了,上麵的詩一定要留下。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好詩!好詩!”陸父看著庭院中瘋搶雪花的年輕人,有些遺憾自己年紀太大了要臉。

但等看到彆人都搶到三五片,陸時才撿到一片的笨拙模樣,恨鐵不成鋼。

算了,兒子不爭氣,當老子的就要多費心點。

於是陸父一手遮住臉,混到人群中,一手伸進年輕人堆裡,不管不顧抓住一把就跑。

陸時跟在後麵一陣小跑,提醒道:“爹,詩有重合的,要慢慢挑。”

這是陸父不知道的事,愣了一秒後固執說道:“重的怎麼了,可以留給你娘,你妹。”

這是送給謝道韞的壽禮,自帶吉祥才氣,還繡著精妙絕倫的詩,意義非凡。

謝道韞走下主位,來到劉鬱離身旁溫聲問道:“這場雪藏著多少詩?”

劉鬱離:“一年一雪,一雪一詩。夫人經曆了幾場雪便有幾首詩。”

謝道韞驚了。她今年是四十歲壽誕,也就意味著這場雪中藏著四十首詩,而且還是從未聽過的新詩,每首詩皆是能流傳千古的水平。

這些詩風格各異,絕非一人所作。無法想象眼前人是有怎樣的通天之力能得到這麼多絕世好詩?

“這些詩是哪裡來的?”

劉鬱離:“夫人可曾聽聞華胥夢?這些詩全是夢裡得來。”

這個回答放在後世一定被罵離譜,但放到現在正常得不得了。

傻子當皇帝,刺史搶客商,將軍食人魔。從司馬衷、石崇、張方就能一窺魏晉荒唐。

當一個時代是扭曲畸形的,一些異常反而成了正常。例如,時而瘋癲的劉鬱離。

馬文才深深瞥了劉鬱離一眼,玄之又玄,這個答案很有名士風采。

華胥夢的典故,謝道韞自是聽過的。

此典故出自《列子·黃帝》,據載,黃帝晝寢,夢遊華胥氏之國,那裡百姓過著自然寧靜的日子。

後人常以此指代理想的安樂和平之境,抑或是夢境。

謝道韞眼中閃過一抹異色,對這個答案沒有多說什麼。

半個時辰後,壽宴恢複正常。何家人的東海紅珊瑚已成明日黃花,沒什麼人在意。

眾賓客想的是等王家家仆把詩集整理好了,自己一定要抄錄一份。

左思《三都賦》一出,洛陽紙貴。今日劉鬱離夢中所得的四十句飛雪詩一經問世,少不得晉國紙貴。

這份獨一無二的壽禮連同劉鬱離此名定會響徹天下。

不多時,王家侍女魚貫而入,奉上酒菜。

歌舞升平,觥籌交錯,賀聲不斷,整個庭院被喧囂裹挾,一直到華燈初上,鬨哄哄的人群才慢慢散去。

劉鬱離、馬文才先是同主人家道彆,又再行拜彆桓伊,兩人正走到連廊又遇到熟悉的攔路戲碼,這次還是王大小姐。

不同於上午的驚鴻一瞥,王玉英此次直接將視線停駐在劉鬱離身上,羞澀一笑,“今日多謝劉公子替玉英解圍。”

馬文才暗自瞪了劉鬱離一眼,示意全是你惹出來的麻煩。

王玉英補了一句,“也多謝馬公子後來仗義執言。”

劉鬱離:“舉手之勞,何足掛齒。我最討厭對不尊重女子的人了。”

王玉英眼圈一紅,為什麼她遇到的人不是劉鬱離?

難道除了王家大小姐、謝道韞之女這兩個名頭外,她就一無是處了嗎?為什麼與她議親的男子沒一個是衝著她本人來的?

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弓馬騎射也不在話下,她都能做到的事,為什麼那些男子做不到?

為什麼父親不怪那些男子沒有本事,而是要她降低標準去遷就他們?

她嫁人難道就是為了找一個處處不如自己的嗎?

王玉英背過身,抹掉臉上的淚珠,“我娘想見你們。”

劉鬱離、馬文才二人跟在王玉英身後,走過連廊,穿過小橋,來到一處庭院。

房間門口站著兩位穿紅著綠的小丫鬟,其中一位說道:“馬公子先請在隔壁房間稍候,夫人想先見劉公子。”

另一位打起門簾,請劉鬱離入內。

劉鬱離剛在對麵坐下,謝道韞開門見山道:“你送的禮物我很喜歡,但去清涼書院講學之事,我不會答應的。”

桓伊在臨走前曾特意找她說情,希望她能給劉鬱離一個機會。

出師不利,劉鬱離臉上的笑凝滯一秒。

謝道韞:“如果書院缺少授課老師,我願意代為舉薦。”

劉鬱離並沒有接話茬,而是仔細打量房間布置,占據房間大半空間的是七八張書架,上麵密密麻麻擺放著各類書籍。

臨窗的書桌上擺放著筆墨紙硯,硯台中墨痕未乾,顯然主人才剛剛使用過。

書桌旁邊是兵器架,上麵擺放著幾把材質不一的劍,有兒童玩耍未開鋒的木劍,有成人使用的長短不一的鐵劍,還有古樸厚重的青銅劍。

最上麵的那把鐵劍通身銀白,寒光凜凜,沒有一絲灰塵與鏽漬,劍身上的一處豁口告訴劉鬱離,這不是一把花哨的樣品,而是一位經曆過實戰的老兵。

劉鬱離心中多了幾分底氣,沒有急著說服謝道韞,反而問了一個問題,“夫人如何看待今日的謝家?”

這是一個從不在預想中的問題,謝道韞一時間弄不清楚劉鬱離想說什麼?

劉鬱離沒有等謝道韞回答,自問自答道:“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

“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謝道韞重複了一遍,這句話本意是好上加好,用來形容陳郡謝氏當前如日中天的景象看似十分恰當。

但謝道韞卻知道另一個道理——盛極而衰。日上中天之後便是日落西山,一如當年的琅琊王氏,從最開始的“王與馬共天下。”到現在被謝氏後來居上。

謝氏會永盛不衰嗎?關於這個問題的答案,謝道韞無法自欺欺人。

謝道韞看向劉鬱離,她提起此事與邀請她去清涼書院講學有必然的聯係嗎?

劉鬱離看出了謝道韞的疑問,卻沒有解答,轉而提出了第二個問題,“夫人認為秦晉之間必有一戰嗎?”

謝道韞忽然猜到一點劉鬱離的心思,從容不迫回複道:“不出三年,必有舉國之戰。”

自太元三年起,秦國分東西兩線進攻晉國,接連發動襄陽之戰、彭城之戰。其中東線襄陽之戰,晉國戰敗,刺史朱序被俘。

西線彭城之戰,本來秦軍已經占領彭城,若非謝玄率兵解三阿之圍,接連多次擊退秦軍,收複失地,晉國危矣。

這些隻是秦國對晉國的試探,苻堅已經年過四十,英雄遲暮,他最大的願望就是滅掉晉國,統一南北。

舉國之戰,必不遠矣。

劉鬱離不禁為謝道韞的政治敏感度而驚歎,進而又問:“夫人認為此戰晉國與秦國,孰勝孰敗?”

這個問題一出,謝道韞臉上的從容自信慢慢淡去,單就雙方國力而言,晉國的處境十分危險。

舉國之戰的結局,她無法預測。

“這場戰爭的結果誰也無法預測,不妨一一分析。”劉鬱離的謊話張口就來,麵上卻是一副坦誠至極的模樣,“如果晉國敗了,謝家會如何?”

這個問題謝道韞難以回答,她的叔父謝安是朝中宰相,她的弟弟謝玄統領北府軍。可以說晉國一旦戰敗,所有罪責儘歸謝家。

當初叔父謝萬北罰兵敗,被廢為庶人。謝家地位一落千丈,關鍵時刻是叔父謝安東山再起,撐起了謝家的半邊天。

如果謝家的天塌了,謝家會怎樣?這個問題的答案,謝道韞不敢想。

謝道韞不敢想,劉鬱離偏要說穿,“請夫人恕在下無禮。一旦晉國敗了,謝家定會一蹶不振。以謝大人的為人,哪怕秦國皇帝同樣以宰相之職托付,他也會拒辭不受。”

頂級門閥在意的是家族利益,至於皇位上坐的是誰,對他們而言並不重要。哪怕換了苻堅當皇帝,他們依舊還是士族門閥。

但總有一些人,他們的風骨氣節不同一般,晉國權臣做到最後,有幾個不想更進一步的,唯獨謝安他是真心輔佐皇室,穩定天下的。

修繕宮殿,尊崇王室,平衡世家,選賢舉能。現任皇帝司馬曜能成為東晉唯一一位掌有實權的皇帝,可以說離不開謝安的儘心竭力。

這樣一位賢臣會接受苻堅的招安嗎?答案無疑是否定的。

“大家族的敗落是從族中人才青黃不接,朝中後繼無人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