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采與蔡掌櫃同時轉身看向劉鬱離,心中不約而同閃過一個念頭,他竟認識桓野王,真的假的?
“蔡掌櫃若是不信,不妨明日上午親自抱著焦尾與我一同拜訪桓府君。”劉鬱離從容一笑,成竹在胸。
提起桓野王這個名字或許大家不熟,但若說起梅花三弄、一往情深兩個典故,估計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古琴十大名曲之一的《梅花三弄》即桓伊所作,野王是他的小字,有笛聖之稱,更難得的是此人還是一名文韜武略的將軍。
在兩年後的淝水之戰中,桓伊與謝玄率北府軍大敗秦軍於淮南。
桓伊與謝安是好友,一往情深就是謝安誇讚桓伊對音樂的癡心。
這樣一位風流名士是王謝兩家的常客,若能得到他的幫助,見謝道韞輕而易舉。
“柯亭笛、焦尾琴,若能同奏,豈不是千古佳話?”
劉鬱離一下子說到蔡掌櫃心坎上,柯亭笛、焦尾琴皆是蔡掌櫃先祖蔡邕親手所製樂器,前者落在桓伊手裡,後者為竹林七賢嵇康所有。
自嵇康死後,蔡家人收回此琴,認為世間無人再配彈奏,將其放在七弦閣至今已有百餘年。
憶及往事,蔡掌櫃淚光閃爍,“柯亭、焦尾同奏,吾死而無憾。”
劉鬱離:“明日辰時,就在此地。”
見蔡掌櫃點頭應允,劉鬱離又提出了一個要求,“還請蔡掌櫃現在借我一張琴,明日登門時歸還。”
蔡掌櫃二話不說,直接取過店中最好的一張古琴,遞給劉鬱離。“此琴乃是根據焦尾仿製,已有七分韻味。”
劉鬱離恭敬施一禮,“在下廣陵劉鬱離,這位是錢唐馬文才,多謝前輩信任。”
不曾問過他們姓名卻願意將價值千金的古琴相借,真乃名士風流。
說完,雙手接過琴盒,當即告退。
一直沉默不語的馬文才跟在劉鬱離身後,等出了店鋪,說道:“你又在騙人。”
上次在大牢,劉鬱離就用似是而非的話騙了他。
劉鬱離若是認識桓野王,為什麼不直接讓他代為引見謝道韞?反而要大費周折前來借琴,很明顯焦尾琴就是劉鬱離結識桓野王的工具。
劉鬱離:“這叫語言的藝術。”
“花言巧語。”馬文才抬起頭,瞥了一眼劉鬱離,見他未曾開口笑先迎,搶先道:“少把這些招式用在我身上,你若是想請我幫忙,剛才那頓飯可不夠!”
他馬文才豈是隨隨便便被一頓飯收買的人,劉鬱離若是想請他幫忙彈琴,結交桓野王,必須拿出誠意。
劉鬱離:“文才兄太過小看人,結識江左第一名士,難道不是一樁機緣嗎?”
她出餌料,馬文才下鉤,分工合作,桓伊這條大魚必然跑不了。
見到謝道韞她有好幾種方法,桓伊隻不過是其中一條,之所以選擇他,是因為她有意提前跟這些未來參與淝水之戰的名將結識。
《孫子兵法》有雲:“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將京墨、趙掌櫃安排到壽陽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她有意拓展自身人脈,搭上謝家、結識桓伊、請謝道韞為師,所走每一步皆是布局未來。
馬文才反應敏捷,抓住劉鬱離話中漏洞,“我若是不來,這樁機緣,你打算送給誰?”
劉鬱離絕口不提之前想找祝英台幫忙的事,暗想若論妒忌之心,男子十倍於女子。
不想聽到堵人的話,馬文才見好就收,問道:“一般的琴曲打動不了桓府君。”
他琴藝高超不亞於祝英台,但僅憑他的技藝想要打動這位天下聞名的笛聖顯然不夠,劉鬱離對此心知肚明,唯一能下功夫的就是曲譜了。
提到此事,劉鬱離十分自信,“《漁樵問答》這首曲子絕對能打動桓府君。”
《漁樵問答》同樣是古琴十大名曲之一,傳聞此曲是根據北宋理學大師安樂先生邵雍的《漁樵問對》推演而出,曲意深長,哲理豐富,頗有一種“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歲月餘味。
等馬文才回到客棧拿到劉鬱離遞過來的曲譜,方明白他的自信從何而來,這是一首不亞於《廣陵散》的千古絕唱。
馬文才欣喜若狂,沉浸其中,試著彈奏一遍,未成曲調先有情,引得客棧內眾人側耳聆聽。
待到第三遍行雲流水,劉鬱離坐在一旁,一雙桃花眼微微閉著,右手置於腿上,隨著節拍輕輕躍動。
笛聲倏忽響起,悠揚空靈好似雲端飄來的仙音,琴音若水之洋洋,漁父順流而下,櫓聲欸乃;青山巍巍,樵夫伐木,斧聲丁丁。
清風徐徐,鬆濤聲聲,是藹藹山林在淺吟,是悠悠歲月在低唱,是漁父、樵夫在私語。
琴聲漸消,笛聲沉寂,一曲畢。所有人莫名覺得自己身在望江樓,心神早已飛出,追隨著笛聲、琴音飄到野外遨遊山水,怡然自得。
劉鬱離睜開雙眼,審視著馬文才,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他的琴聲開竅了,生了情。
《漁樵問答》這首曲子更適合慣看秋月春風的中年人彈奏,方能彈出那種“千載得失是非,儘付漁樵一話而已。”千帆過儘後的釋然與開闊。
正如宋代詩人蔣捷的那首《虞美人·聽雨》,一場雨,少年在歌樓上聽到的是紙醉金迷,縱情肆意的輕狂。
而壯年在客船上聽到的是天涯羈旅,孤雁難飛的落寞。
而老年在僧廬下聽到的卻是悲歡離合,欲說還休的傷感。
不同的年紀,不同的心境。以馬文才現在的年紀偏要強求中年聽雨的心境,大概類似於為賦新詞強說愁。
劉鬱離沒抱多大期待,反正以桓伊的音樂鑒賞水平,哪怕馬文才彈得一無是處,他也能品出曲中真意。
看出劉鬱離眼中的震驚,馬文才得意地抬起頭,“士彆三日當刮目相看,不要以為進步的隻有你。”
劉鬱離在武功上有很大的長進,若不然大牢那天,他即便沒有防範,也不會被輕易奪去手中之劍。
送彆謝道盈之日,馬文才聽她談起往事,認為是他背棄了她,一開始心中憤懣難平。
直到謝道盈提起劉鬱離,“你生病的事,是劉鬱離告訴我的。”
“知己難求,他能看出你的心結,又主動引我去太守府就說明他對你是真心的。”
“我不知你們在大牢裡是為什麼動手,但我敢肯定其中必然有你的問題。”
“你向來聰明,難道看不出劉鬱離是一個吃軟不吃硬的人嗎?”
“兩個同樣要強的人,做不成夫妻,也做不了朋友。”
馬文才知道謝道盈此話前者是指她和馬澤啟,後者則是指他和劉鬱離,不平道:“為什麼先低頭的是我?”
當娘的不該向著自己孩子嗎?她怎麼勸他先向劉鬱離低頭。
聽出馬文才話中暗含的指控,謝道盈先是掩口低笑,然後正了正色,說道:“因為需要這個朋友的不是他,而是你。”
馬文才倔強道:“沒有朋友,我也可以過得很好。”
他沒有的何止是朋友,他連母親都不陪在身邊,還有什麼是不能失去的嗎?
聽著小孩子般賭氣的話,謝道盈歎了一口氣,伸手主動拉住馬文才的手,馬文才猶豫了一會兒,然後甩了一下,沒甩開任憑謝道盈拉著。
謝道盈抬手摸上馬文才的頭,輕輕說道:“沒有同行者的路,我走過,不想我的孩子再走。”
先低頭的那個必然是愛得更深的人。
聽到我的孩子幾個字,馬文才眼中的晶瑩終於落下,他以為這輩子再也聽不到這個稱呼了。
低下頭,不想遮掩淚水,也不想自己眼中的期待被人窺見,“下一次,我們什麼時候能再見?”
謝道盈:“很快!”
馬文才驚詫地抬起頭,眼中閃著執拗的光芒,在等一個確切的答案。
謝道盈沒有辜負馬文才的期待,捏著手帕擦去他臉頰的淚痕,給出了一個讓人喜出望外的答案,“最多半個月,等再回來,我就不走了。”
馬文才抿緊嘴唇,什麼也沒說。
謝道盈:“我教你的琴,你還會彈嗎?”
見馬文才點頭,謝道盈繼續說道:“希望你的琴技比五歲時有進步。”
“文才兄的琴技大為長進。”劉鬱離毫不吝嗇誇獎之詞,“等將來你若是看上哪個姑娘,隻要動動手指,就能讓她芳心大亂。”
可惡!為什麼會彈琴的人不是她?為她死去的音樂天賦沉重哀悼三分鐘。
然而,才過三秒,門外響起敲門聲。
緊接著一道清朗的男聲自門外傳來,“敢問房間裡的可是剛才彈琴之人?”
“在下是吹笛之人,還請一見。”
回想起之前精妙絕倫的笛聲,劉鬱離心底莫名冒出一個猜測:難道她還沒下鉤,魚就自己送上門來了?
按原著,明日桓伊會出現在望江樓對麵的蕭家渡渡口,也就是後人稱為“邀笛步”的地方。
按照真實曆史蕭家渡渡口本來建康,但原著為了劇情緊湊,展現魏晉風流,將一些地名、時間做了修改,因她曆史專業又愛好音樂,對原著中不符合史實之處,印象深刻。
原著中明日桓伊從渡口乘車經過時,恰巧遇到停泊在此的王徽之,王徽之請人對桓伊說:“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
桓伊時任淮南太守,已是顯貴之人,麵對如此無禮的要求卻大度聽從,彈奏了一曲《梅花三弄》,不曾說一句話便從容離去。
馬文才放下手中琴,起身走到劉鬱離身旁,看了一眼,“你早知道桓府君住在望江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