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虞祝家莊。
祝夫人高坐在廳堂主座,低頭看著什麼,聽到有人進來,頭也不抬說道:“跪下!”
來人僵了片刻,不久雙膝著地,低垂著頭,一身綠衣恍若一枝紮根廳堂的青竹。
時間不知過去多久,祝夫人將手裡的東西攥成一團,狠狠砸向跪著的人,“丫鬟向主子借錢,你說這樣不安分的賤奴該如何處理?”
“按祝家規矩輕則發賣,重則打死。”鬱離回答得十分坦然,完全沒有因為借錢的人是自己而嘴下留情。
祝夫人見鬱離一句辯白也不說,更沒有畏懼之色,心中怒火更盛三分,“你這是明知故犯了?”
聲音不由得高了幾分,“當初祝家買你不過萬錢,一百兩黃金,你這樣的賤奴,買一百個綽綽有餘!”
鬱離搖了搖頭,說道:“夫人說得不對,一百兩黃金買不來名揚天下的祝家菜。”
“你倒是有理了。”祝夫人冷笑一聲,低頭看向哪怕是跪著依舊脊背挺直的丫鬟,開言道:“你是英台的貼身丫鬟,看在她的麵上,本夫人就與你說道一二。”
今天若是換成任何一個丫鬟,祝夫人都不會多浪費一分口舌,唯獨鬱離不同,這份不同不僅在於祝英台,也在於鬱離本身。
“你與英台同齡,我記得你是個孤兒。”祝夫人似乎在努力回想,“英台見你無家可歸,可憐你就將你帶回了祝家。”說到此處,目光一冷鎖定下首跪著的人,問道:“是,與不是?”
與祝英台同齡卻是孤兒,說明命不好,祝夫人是在敲打鬱離要認清自己身份。祝家收留她是恩德,她若是不好好當丫鬟,就是不知好歹,恩將仇報。
“是。”跪著的膝蓋隱隱作痛,鬱離仰著頭卻依舊無法觸及祝夫人的視線。
“你是個聰明的。”祝夫人笑意不及眼底,三言兩語道出鬱離過往,“五歲進祝家,在廚房待了兩年,規矩還沒學完,英台就將你討了去。”
一個聰明人會兩年學不完規矩嗎?祝夫人的明褒暗貶,鬱離一清二楚。
祝夫人緊接著又細數了鬱離的聰明事,“英台讀書,你跟著。英齊練武,你服侍。倒是難為你了,一個人做兩個人的活。祝家這麼多丫鬟裡,就數你文武雙全。”
說到文武雙全四字時,祝夫人已是咬牙切齒。
她就不明白了鬱離在祝家待遇本就不薄,又因英台偏愛,在眾多奴仆中堪稱頭一份,為何她還不知足?想來是心思跟著年齡長,起了做主子的心了。
這樣不安分的丫鬟,祝夫人不是沒想過直接將人攆走,然而,頭一個反對的就是祝英台,高喊著,“娘,你若是要攆鬱離走,就連女兒一塊攆吧!”
祝夫人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投鼠忌器。再後來,鬱離時不時折騰出點新菜譜,使得祝家菜在士族圈內美名遠揚,有不少門閥世族拿出家傳菜譜同祝家交換,大幅提升了祝家的名聲。
三年前,祝家菜還得到了當朝宰相謝安的誇讚,自此天下聞名。
這麼一來,祝夫人倒不好開口攆人了,外加祝英台有心相護,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祝家栽培之恩,鬱離銘記在心。”祝夫人赤裸裸的嘲諷,鬱離作為既得利益者,照單全收。
網上有句話總結得十分精準,“魏晉南北朝,荒唐又美好。男的蒸,女的炒,老的少的串燒烤。”
穿越到這樣的時代,不多學點保命手段,不知什麼時候就成他人盤中餐了。
然而,同樣的事放在不同的人身上卻有不一樣的意味。
主子讀書習武是知上進,有誌氣;丫鬟讀書習武是不安分,有野心。
野心是個妙詞,最會看人下菜,見了男子就是胸懷大誌,令人欽佩。遇到女子,便是貪欲過剩,惹人厭惡。
鬱離這般身份、性彆注定了她若不想從奴隸生活中尋出美來,就隻能在作惡的路上一去不複返了。
鬱離伸手撿起地上的紙團,慢慢撚開,露出熟悉的字跡。
“本人劉鬱離今向祝英台借取黃金百兩,五年內十倍償之。若是違約,罰劉鬱離生生世世都做祝英台的.......”
此處莫名出現一塊墨團遮去原本的字跡,另一行寫著借款時間“東晉380年3月15日。”
這個寫法是錯誤的,因為東晉是後世的稱呼,正確的應該是“太元五年”,太元是當今皇帝司馬曜的年號。
錯誤是劉鬱離有意為之,提醒她千萬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視線從時間處拉回黑黢黢的墨團,借據是不能有塗抹痕跡的,這個規矩劉鬱離清楚,當時她寫好後交給了祝英台,如今借據被塗抹是誰所為,一清二楚。
被抹去的字是什麼,她比所有人都清楚,那裡原本寫著“小丫鬟”三個字。
從一個自由平等的現代人到生死不由己的奴仆,這是她心中的恨。她自信能還上這筆錢,不介意發下最毒的誓言。
而此時取代“小丫鬟”的是另外三個字“好姐姐”。
多出來的字跡不是彆人,正是祝英台的。
看著“好姐姐”三字,劉鬱離心中動容。
這番情景又刺了祝夫人的眼,氣上心頭,“一邊哄著英台與你姐妹相稱,一邊騙取英台錢財。你就是這樣回報英台的?”
一個士族小姐和丫鬟姐妹相稱,她都不敢想這樣的醜事若是傳出去,祝家還有臉見人嗎?定會被天下士族恥笑。
至於什麼“五年內,十倍償之。”這不是糊弄鬼嗎?一個丫鬟哪來這麼大本事?
雖然祝家家大業大,這些錢對祝家不過九牛一毛,但這件事背後卻藏著一個致命問題——主不主,奴不奴。
一個丫頭連人都是祝家的,還敢伸手向主子借錢,天底下竟有這種荒唐事?
往小了說是奴大欺主,往大了說是奴奪主位。
“禍害英台還不夠,你還敢把手伸向英齊,祝家容你不得!”提起此事,祝夫人不由得怒火中燒。
昨日祝英傑外出歸家,這次出去的時間比以往長了一倍,祝夫人憂心是不是祝家在外的生意出了什麼問題,一番詢問才知道是劉鬱離托祝英傑給她在京口的親戚送些東西,因地址太過粗略,尋人耽擱了不少時間。
向來精明能乾的祝夫人當即意識到不對,什麼東西不能托彆人非要祝英傑送?逼問之下得知是錢財,而且高達百金。
由此牽扯出一件大事,一個丫鬟哪來這麼多的錢?
祝夫人突然想起兩個月前的一件事。祝英台以買書為名從家裡支取了百金,她當時還好奇什麼書這麼貴,祝英台解釋說是那誰誰留下的孤本,所以特彆貴。
思來想去劉鬱離手裡的百金是從祝英台那邊拿到的,祝夫人一想到祝英台為了一個丫鬟騙自己,就氣得肝疼。
昨日趁祝英台外出之時,祝夫人進入房間一番搜尋,找到了祝英台放在首飾盒中的借據,看清上麵內容時,差點沒氣個半死。
鬱離算什麼人?一個奴仆竟把祝家小姐、公子使得團團轉,這不反了天了?
祝夫人眼若寒冰,“鬱離,你可知身為下賤,心比天高,隻會自招禍患。”膽大包天的奴才還是早日處理了好,省得日後惹出更大的禍事牽連祝家。
“夫人,請聽鬱離一言。”劉鬱離上前幾步,眼含希冀,“漢室衰微,盜賊四起,祝家有錢無權,禍患已近啊!”
任誰看,上虞祝家絕對是一棵能遮風擋雨的大樹,殊不知三年後,祝家會遭遇山賊劫掠,死傷無數。
而這次災難隻是開始,準確來說祝家的災難不過是亂世的一抹剪影。
十年後,晉國接連有人造反,無數士族淪為塵土,連王謝這種頂級門閥都會遭遇滅門之禍。
甚至用不了多久,東晉也會滅亡,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這是一個不為刀俎便為魚肉的時代。
一開始,劉鬱離隻把祝家當做成年前的跳板,但祝英台對她真的很好。她想讀書,祝夫人不準,祝英台就堅持讓她當伴讀。她想學武,祝英台就給她創造機會偷師,還央求祝英傑私下指點。
她要借錢,祝英台二話不說就借給她。借條還是她主動寫好逼祝英台收下的。
哪怕是祝夫人,看不慣她的出格行為,最多時不時敲打一番,從沒用過陰私手段。
不管如何,祝家庇護了劉鬱離十年,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努力保全自身時也少不得為祝家籌謀一番。
一年前,她以盜賊多發為名,勸祝夫人招募退伍士卒訓練部曲,增強防守不被采納,還被祝夫人認為行事僭越,心思不軌。
劉鬱離沒有氣餒,轉而想出另一條計策,讓祝家走天使投資人路線。她知道下一輪上市的A股是誰,尋親的百金就股資。
趁著現在大佬創業初期,窮困潦倒,祝家雪中送炭,結下情誼。有了這次往來後,她會想辦法誘導祝家持續加倉,待到上市之日,不僅能保祝家一世安穩,還能榮澤三代。
隻是這些籌謀,劉鬱離無法對任何人言明,祝夫人連她增強防衛的建議都不理會,又豈會聽信她其餘的諫言。
劉鬱離的話落到祝夫人耳中反成了惡奴怨憤之言,“來人!將鬱離拉下去打三十大板,逐出祝家。”
劉鬱離臉色大變,不是害怕,而是為祝夫人的翻臉無情,她預想到祝夫人會生氣,卻沒想到祝夫人連個分辯機會都不願給她。
為了保全祝家,她絞儘腦汁,就差寫一份《隆中對》了,不由得哂笑一聲,“寄希望於彆人,這就是下場。”
十年一夢,她也該醒了。
沒過多久,進來兩個身強力壯的婦人,麵有難色,這是夫人第三次要逐鬱離出門了,前兩次均被小姐攔下了,這次萬一再趕不走,以鬱離的小心眼,少不得給她們穿小鞋。
就在她們猶豫要不要上手將人拖出去時,聽得對方開口了,“我自己走。”
說完,劉鬱離朝著祝夫人,頓首一拜,什麼也沒說,站起就走,剛轉頭見銀心半個身子躲在門後,露個頭,朝著她一通比畫,暗示小姐快來了。
多年來的默契,劉鬱離懂她的意思,但這一次不一樣,祝英台來了也沒用。
說曹操曹操到,劉鬱離正要踏出廳門,祝英台就風風火火闖了進來。“娘,這次鬱離又怎麼惹你了?”
“娘,你彆生氣。我回去好好訓她。”說完,祝英台轉頭背著祝夫人朝她眨眼睛,暗示她好好配合,趕緊認錯。
劉鬱離搖搖頭。祝夫人是個好人,她卻當不了一個好奴才。這是根本矛盾,無法調和。
“英台,你以前年紀小,不懂事,我由著你。”祝夫人看了仆婦一眼,示意她們把人帶下去。“如今,你也到議親的年紀了,可不能再胡鬨。”
祝英台眼見仆婦要把劉鬱離帶走,急了,疾步上前,抱著祝夫人手臂,哀求道:“娘,我與鬱離情同姐妹,看在女兒麵上,再饒她一回吧!”
情同姐妹四字直接踩爆祝夫人雷點,怒喝道:“我倒不知道什麼時候給你生了個姐姐!”
“娘!”見祝夫人如此生氣,祝英台知道事大了,跪倒在地,問道:“不知鬱離犯了什麼天大的錯,娘要打她三十大板不夠,還要將人趕走。”
“尊卑不分,膽大妄為,她犯的錯還少嗎?”這樣的人不能再留在英台身邊,太危險了。祝夫人低頭看向祝英台,“借據的事,你不該給娘一個解釋嗎?”
“一點錢而已。況且,鬱離給祝家的菜譜莫說百金,千金、萬金都值得。”祝英台完全沒覺得這有什麼問題,鬱離需要錢,而她又有,給她用用,怎麼了?說話時,回頭瞅了一眼身後,見家丁帶著鬱離往外走,大喊道:“住手!”
兩個仆婦齊齊看向祝夫人,見她沒有任何指示,頓時明白了,直接將人帶走了。
“她是祝家丫鬟,進獻菜譜有功,我已賞她黃金十兩。”祝夫人見女兒一臉天真,完全沒意識到問題背後的深意,十分失望,解釋道:“英台,你為主,她為奴。主子可以賞賜奴才,但奴才不能把手伸向主子。你明白嗎?”
祝英台緊皺眉頭,滿頭霧水。娘,今日是怎麼了?主子、奴才一大堆,她以前從不這樣啊!
祝英台不知道的是,當奴才安守本分時,祝夫人又何必把這套說辭掛嘴邊,但當奴才逾越時,必須敲打、警告讓他們知道什麼是上下尊卑,貴賤有序,必要時還要殺一儆百。
見劉鬱離被帶走,祝英台急紅了眼,索性道:“娘要打,連我一起打吧。錢是我給鬱離的。主子的錯,沒必要讓奴才擔著!”
祝夫人見祝英台不僅完全沒有理解她的苦心,還故意用她的話堵人,氣得火冒三丈,“你若是不怕疼,儘管去吧!”
祝英台徑直起身,急匆匆往外跑,不多時來到後院執行家法的地方。見鬱離趴在地上,一健婦手持木杖不斷高高舉起,快速落下,如急雨啪啪作響,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住手!不準打!”
見仆婦沒有住手,祝英台整個人撲過去,用自己的身子擋在劉鬱離身前,執杖人來不及收手,祝英台背部實打實挨了一擊,隻覺得骨頭疼的快碎了。
“住手!”祝老爺突然趕到,身後還跟著氣喘籲籲的銀心。是她見情況不妙,及時去搬救兵了。
“英台,你沒事吧?”見祝英台挨了一杖,祝老爺心疼不已,朝著行刑的仆婦罵道:“小姐叫你們住手,你們聾了不成!”
仆婦滿腹委屈卻隻敢認錯:“是奴婢瞎了眼睛,聾了耳朵。”
祝英台扶起劉鬱離見她麵色青白,大汗淋漓卻無一絲血色,心疼不已,不住哭訴,“是我害了你!”
“彆哭,路是我自己選的。”劉鬱離扯動嘴角笑意沒擠出來,反而溢出一絲殷紅,緊接著眼前一黑,身子一軟,人事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