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1 / 1)

“小姐,該起了。”

“嗯……”葉逢昭翻了個身,聲音懶慢,“再睡一刻。”

阿棠在紗帳外抱著手臂,語氣無奈:“巳時都過半了,再不起身,葉大人怕是要親自來請您用早膳了。”

葉逢昭眼睫微動,慢吞吞地睜開眼,語氣漫不經心:“怎的,不就是一頓飯,還能不給我留口吃的?”

阿棠歎了口氣,上前掀開簾帳,她一邊幫忙整理葉逢昭穿著的衣物,一邊道:“小姐心裡沒數?葉大人早朝回府,方才已經傳了您去正廳用膳。”

葉逢昭聞言猛著從床上撐起來,捏了捏眉心,哼哼唧唧道:“阿棠,你怎不早些叫我?”

“早叫了三遍,小姐說再睡一刻,結果一刻又一刻。”

葉逢昭掩麵無言,終於起身。快速梳洗一番後,便往飯廳走去。

廳內,葉杭水已落座,榮安君主方氏與葉逢瑾坐於一側,柳氏靜靜地坐在下首,端然自持。

葉逢昭步入廳中,向葉杭水,母親,方氏一一行禮。

葉杭水抬眸看她一眼,淡淡道:“坐吧。”

她順勢落座,端起湯盞輕啜一口,溫湯入口,整個人都清醒了些。

方氏含笑道:“逢昭回來後,住得可還習慣?”

“想是夫人安排得極好,一切妥當。”這才剛回來住一晚,今早自己便早膳遲到一回,還非要挑這時候當著父親的麵問,給我上顏色是吧。葉逢昭麵上乖巧答道,心裡卻不禁腹誹一番。

“那便好。”方氏語氣溫和,話音微轉,“我同你父親商量過了,下月初一吉日,你的及笄禮,便在府中舉行。”

廳中一瞬靜了下來。

逢瑾見自己母親話音剛落下廳內氣氛微妙,便笑道:“姐姐真是好福氣,日子竟選在乞巧節前夕,倒是個好兆頭。”

柳氏垂眸未語,葉杭水神色淡然,顯然已作定奪,不容置喙。

葉逢昭慢慢放下湯盞,輕聲道:“父親既已定下,自然極好。”

她語氣柔和,仿佛毫無反對之意,笑著夾起一口菜,完全單憑長輩做主的乖巧模樣。

葉杭水放下碗,淡淡道:“及笄之後,府中諸事,也該多讓你參與。”

“女兒明白。”葉逢昭輕聲應下。

葉杭水未再多言,起身離去。廳中氣氛微妙,逢瑾抿唇,方氏笑而不語,柳氏握緊衣袖。

葉逢昭目送著父親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眼底閃過一絲意味深長的光。

他竟然什麼都沒提。

昨夜書房裡,她闖進去後,想必屏風後的人必會問她父親是怎麼一回事,可今早葉杭水的態度,卻仿佛昨夜什麼都未發生一般,對她不曾有半句責問,也未露出絲毫試探的意思。

像是……真的毫不在意。

可葉杭水是什麼人?多疑早在多年的朝堂曆練中刻在他骨子裡,他真的會輕易放過她昨夜的舉動?還是那個宮中貴人不打算追究這件事?

葉逢昭慢條斯理地將最後一口湯飲儘,既然他不提,那她便當作沒發生。若他再提,她再裝作驚訝應付便是了。

葉杭水離開後,廳中沉默了一瞬,隨即各人低頭,各吃各的,葉逢瑾捏著勺柄輕輕攪著碗裡的湯,方氏則慢悠悠地挑揀著碟中的小菜,柳氏寡言少語,隻靜靜地吃著自己的飯,仿佛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場麵。

沒多久,方氏先起身,葉逢瑾隨之放下碗筷,母女二人攜手離去,沒有葉杭水在場,她們裝都不裝連個招呼也懶得多打。柳氏見狀,神色如常,隻對女兒道:“吃完便回房歇息吧,日頭漸盛,小心中暑。”

葉逢昭微笑應了聲,目送母親離去,隨後才不緊不慢地用完最後幾口。待廳內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拿帕子輕輕拭了拭唇角,起身回房。

回到房中,她並未如母親所說那般休息,而是立刻讓阿棠關上門窗,隨後從包裹裡取出一套深色男裝換上。

“小姐,真的要出去?”阿棠在一旁有些擔憂地問。

葉逢昭整理袖口,聞言輕笑:“你放心,之前一人遊走邊塞我都乾過,這天子腳下怕什麼?”

她從指了指自己梳妝台上換下的淺色儒群,語氣帶著笑意:“你今日的任務,是乖乖待在房裡,替我當一回葉家大小姐。”

屋內,阿棠一身淺色襦裙,挽起發髻,遠遠看去,倒真有幾分葉逢昭的影子。而葉逢昭,則換上了一身玄色長衫,隱去身形曲線,看上去倒真像個略顯清瘦的少年。

“阿棠,記住,等下若有人來尋,就說我昨夜睡得不好,今日頭暈,想在房中歇息。”葉逢昭叮囑道,“若有什麼事,先穩住,莫要露餡。”

阿棠點頭:“我明白,你小心便是。”

葉逢昭打了個響指,轉身推開後窗,身形輕盈地翻了出去。

後院偏僻之處,少有人行,牆角堆著幾塊舊木板,正好方便借力。她三兩下翻上牆頭,站定後回望了一眼府邸,隨後身形一躍,消失在高牆之外。

葉逢昭躍下牆頭,落地無聲。她抬眸掃了一眼四周,見無人察覺,便順著小巷繞道而行,很快便隱沒在長安街頭的人流之中。

她按昨夜信中所示的地址,沿著熟悉又陌生的街巷前行。長安坊依舊熱鬨非凡,街邊小販的吆喝聲、孩童的嬉笑聲交織在一起,混雜著烤餅的香氣。最後進入小巷中,在一座看似破舊的宅院前停下。

她敲門三下,後吹了一聲口哨,門內隨即傳來一陣陣低啞的烏鴉叫聲。

葉逢昭即刻手掌往前一推,門“吱呀”一聲開了。

“嘎——”一道黑影撲棱著翅膀飛來,落在她肩頭,毛茸茸的腦袋蹭著她的臉頰,陽光下五彩斑斕的黑色尾羽輕輕掃過她的脖頸,帶來一陣酥癢。

葉逢昭抬手摸了摸那隻黑鴉的腦袋,驚喜道:“小白!”

黑鴉“嘎嘎”叫了兩聲,眼睛漆黑發亮,撲棱著翅膀像是回應她。

“好久不見。”葉逢昭低聲道,指尖輕撫過它的羽毛。

她站定片刻,目光掃過院中,正要邁步踏入,忽然聽到一陣慵懶的嗓音自院內傳來,帶著一絲戲謔:“嘖,葉大小姐幸會。”

葉逢昭步伐微頓,偏頭看向聲源處。

院中樹下的陰影裡,斜倚著一道修長的身影。男子著一身墨色長袍,袖口微敞,露出一截修長的腕骨,指間隨意地轉著一枚銀製的令牌,狹長的鳳眸微微上挑,薄唇勾著懶洋洋的笑意。

他目光從葉逢昭身上掃過,落在她肩上的黑鴉上,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小白倒是沒忘記你。”

葉逢昭看著那張熟悉的臉,眉眼微微彎起,似笑非笑:“怎麼,謝堂主許久未見,便隻會拿我尋趣了?”

男子哂笑,目光從她的打扮緩緩掃過,頓了一瞬:“倒不是尋趣,隻是沒想到,你男裝還挺……”

他頓了頓,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俊。”

葉逢昭聞言神色不變,對他的話語和打量目光完全無視,甚至平靜打量回去。

男子見狀輕笑一聲,指尖轉著令牌,眸光微微閃動,似是漫不經心地問道:“這次回來,你想做什麼?”

葉逢昭垂眸,輕輕撫了撫肩上的黑鴉道:“這話該是我問你才是?罪臣之後,謝慈。”

謝慈聞言眸光微微一頓,像是細細品味著她的話,忽而輕笑,指尖一轉,令牌在掌心打了個圈。

他抬手,向自己身後做了個虛引的動作,眼底卻藏著幾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請——”

說完,他轉身走房中,長袍曳地,步伐隨意絲毫不在意她是否跟上。

我倒要看看你葫蘆你賣什麼藥,葉逢昭垂眸心想,隨手輕輕拍了拍肩上的黑鴉,步伐卻不急不緩地邁了進去。

烏鴉撲棱著翅膀落在她肩頭,黑亮的眸子在光影中微微閃動,門扉在她身後緩緩合攏,庭院深深,將一切隔絕在外。

等葉逢昭走出那宅院時,已是月上中天。

肩頭的黑鴉撲棱了一下翅膀,偏頭看著她,漆黑的眼珠在月色下幽幽發亮。她伸手,順著它的羽毛緩緩撫過。

——謝慈。

她以為,這輩子不會再見到他了。

六歲那年尚未被外祖接去江南,隨乳母外出時,恰逢謝家抄家。

彼時不諳世事,隻記得那日,京城的街巷比往日更加嘈雜。

謝府朱紅色的大門被重重推開,一群衣衫華貴的婦孺被拖拽著踉蹌而出,門內的陳設翻倒在地,碎裂的玉器鋪了一地,哭喊聲夾雜著圍觀者的竊竊私語,化作了一片模糊的喧囂。

乳母抱著她站在人群之外,她靠在那溫暖的懷抱裡,好奇地望著遠處那場混亂。

她看到一個身形削瘦的男孩跪在謝府門前,周圍是即將被流放的謝家人,刑部官員在堂前宣讀著罪狀,而更遠處,圍觀的百姓或竊竊私語,或冷眼旁觀。

那男孩——年僅八歲,被官差推搡著跪倒在地,青石板冰冷,他卻一聲未吭。

彼時尚年幼,不明白什麼是“家族覆滅”,更不明白跪在那裡的男孩,正經曆著什麼。

隻是望著他,在嘈雜的人聲中,莫名有些出神。

那是第一次見到謝慈。

也是謝慈最後一次出現在京城權貴的視線中。

後來聽母親屋裡的丫鬟說,謝家被抄後,他被流放江南,之後又輾轉多地。

有人說他死了,有人說他在塞北府上役馬。

後來長大,明白了這些事後,卻從未再去深究——畢竟,京城裡這樣的事太多了。

皇權更迭,世家浮沉,昨日的侯門權貴,今日或許便是罪臣、死囚。

可她沒想到想,多年後,竟然會在飛鸞閣的暗部裡,當時看到這個名字,她還以為同名,沒想到真的是他。

更沒想到,今時今日,他又回到了京城。

人生際遇,果真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