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子(1 / 1)

謝濯光話剛出口,心中就閃過一絲懊惱,不過他這個人麵癱慣了,任誰望去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矜貴疏淡的貴公子模樣。

他輕輕抬眼望了眾人一眼,就跟剛那聲斥責不是他說的一樣,視線又放回前方虛空處。

他總是這樣,那雙眸子,好似裡麵什麼都沒有,誰都無法進入到他心底裡。

裴尚見狀眉頭一挑,也沒有再多言了。

正對著謝濯光的虞明窈,一見謝濯光這副又什麼都不肯說的臉,心裡忽地一下,氣不打一處來。

這人這副模樣,她真的見得太多了!

上一世剛嫁入謝國公府時,她還在為自己玷汙了天上月而羞愧,事事謹慎,生怕自己言行無狀被他認為隻空有一副皮囊。

連歡好時,她都不好意思,怕被人認為是禍水壞了他這個高高在上的端方君子。

結果嗬嗬,若不是這人總是這副死人臉,外人怎麼會篤定他倆夫妻情分淡薄!

虞明窈想到這,禁不住狠狠瞪了謝濯光一眼,這才將目光重新放回錦盒之上。

“這些都太俗氣了,還有沒有彆的?”

她望向管事,渾身的不虞溢於言表,一直圍觀的中年管事,焉能不知自己這是被遷怒了?他臉上擠出一個諂媚的笑。

“姑娘容貌傾城,這些俗物確實配不上姑娘。您稍等,我這就將壓箱底的寶取來。”

他手一揮,旁邊來了幾個小二,同他一共將先前呈上來的十來個錦盒,一同托著下去了。

富麗堂皇的雲樓二樓,一下隻剩下虞明窈、裴尚一行人。

話說裴尚,先前是因著謝濯光、虞明窈兩人的厲喝,將自己作弄的心暫歇,可畢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這人,一旦興致起了,那可不那麼容易停歇。

他折扇一合,腳步又往虞明窈湊去。

“臭小子,你膽敢欺辱我妹妹!”

虞錦年一見他的動作,立馬又炸了,本能快過腦子就將裴尚拽住。那雙粗厚的大掌,死死攥住虞錦年領口處的繡花。

他這邊臉紅脖子粗,虞錦年倒好,就跟沒事人似的,那雙興致頗濃的眸,眨都不眨盯著虞明窈看。

一副十足的登徒浪子模樣。

這人這個把戲,說實話,上一世她還有點厭惡、恐懼,但畢竟今時不同往日,她這副軀殼,裡麵裝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靈魂。

婚後七年,她懂的可比一直隻有花名、身旁沒一個女子的裴尚多。

“兄長,鬆開。”

她輕啟朱唇,就見虞錦年麵上雖不情願,但還是老老實實將這人放開。剛還被拽住領口的裴尚,冷哼一聲,活動兩下身板,又恢複那副不羈張揚的模樣。

講真,裴尚長得確實不錯,和謝濯光同為京都二絕,雖然性子惡劣,但心慕他的人如過江之鯽。他和她一樣,容色都太甚。

虞明窈憶起上世那個讓謝濯光醋翻了裴尚,容貌俊美、亦正亦邪,一身緋衣包裹著精瘦又頎長的身軀,頭佩紅花,一臉懶散地自長街打馬而過。

樓閣之上,無數閨閣千金暗動芳心。

她心中忽地湧過一陣火熱,第一次認認真真,不退縮也不敷衍地同裴尚對視。

【看我作甚?】

裴尚眼眸中明晃晃流露這四字。

夕陽的餘輝從西側半開的窗子照進來,照在他麵若冠玉的臉龐上,隱隱的絨毛顯露蹤跡。虞明窈心地一軟,這人現在還不是那個狠厲的大理寺卿,沒有經曆過家破人亡,也沒有豁出一切從血海中爬起。

他還是個半大小子。

虞明窈嘴角浮起一抹淺笑,扒開虞錦年走到裴尚跟前。

她漆黑透亮的雙眸,眼裡滿是包容的寵溺。

“表兄,你再這樣纏著明窈,明窈就不得不多想了。畢竟表兄姿容出眾,日後必是萬千閨秀的夢中情郎。明窈心思單純,年紀又小。這要是……”

她將踮起的腳尖放下,又朝他眨了眨眼,模樣很是俏皮。做完一切後,才又身姿嫋嫋,若無其事回到原先的地方。

眼神一點也沒多給眼前某人通紅的耳根。

“那個簪子不錯,拿近些看看。”

她的語氣,依舊輕柔舒緩。簡單一句話,硬生被她說出幾分嫵媚纏綿。

堂中眾人,神色各異。虞錦年剛想抬嘴問問虞明窈剛踮腳湊那麼近,在裴尚那家夥耳根子旁說了什麼,就見雁月將他扯住,對他搖了搖頭。

雲樓不愧是京都第一名樓,珠寶首飾、錦繡華服應有儘有。管事的許是見她們一行人跟謝濯光、裴尚認識,再加見慣了人,瞧出她身上確實沒有一絲怯意。

才將本應在三樓出現的這幾件不輕易示人的,拿了出來。

虞明窈的視線,落在離她最近的金釵上。

這支釵……她怔了好一會,才俯身拾起。

“姑娘可真是好眼光,這支釵,乃前朝殤帝,同當時頗受寵的貴妃楊氏的定情之物,通身赤金,頭部的牡丹您瞧,花瓣多精致!這花蕊處的紅寶石,也頗有來頭,據悉殤帝親自挑選,乃九千顆中品相最完美的那顆,您看這底下的南珠,潔白如月,多美!”

掌櫃一頓吹噓。

此時的虞明窈,腦子裡全是往事。剛成婚不久,那時她同謝濯光蜜裡調油,謝濯光有公務在身,離府半旬,回來時一臉忐忑拿著這隻釵,遞到她麵前。

她第一次看到他那張如青竹般俊秀的臉,麵上浮出她能看到的羞意。

她歡喜極了,將他拉入帳裡,一頭青絲散落肩頭。她央著他給她插上,以為自此兩人能夫妻恩愛,白頭不移。

虞明窈緩緩撫過這種釵,釵的每一處紋路,熟悉得不能再熟。那兩年對著一襲冷衾,她就是靠這支釵撐過來的。

“煩掌櫃的收起,這物什太過名貴,小女子福薄恐無緣消受。”

“這……”

管事男子麵露遲疑,望了望她身後的謝濯光、裴尚,見他倆都沒有搭話,這才將想繼續推銷的話語咽下。

嘖,搞了大半天,合著還是群窮鬼。

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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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市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謝濯光和裴尚漫步在青石板路上,兩人一人靠著道路外側,另一人緊挨著。

他們身後,是各自的貼身小廝。

自打從雲樓出來後,裴尚罕見陷入沉默,平日裡張牙舞爪的人,就跟被扒了筋似的,臉也皺成一團。

他默不吭聲磨嘰邁步,謝濯光餘光瞥著裴尚情緒外露的臉,不知道為何,心中忽地掠過一絲不悅。

不就是一個長相豔俗的少女,脾性還不好,有必要這麼放在心裡嗎?

先前裴尚火燒雲似的耳根,在他腦海中浮現。

謝濯光強行將這股突如其來的不虞、彆扭,壓下去,告知自己,他的不悅,是因為不想摯友誤入歧途。

不是彆的。

兩息過後,如同玉石般清冷的嗓音響起。

“天色尚早,要不裴兄我們再去會書局?昨日夫子剛布置了幾幅大字,去瞧瞧有沒有新的字帖?”

裴尚不知向來不同他談課業的摯友,怎麼一下談起這個了。他嘟囔道:“不去,煩著呢!”

“哦?”謝濯光慢悠悠挑眉,“那去妙音閣聽聽琴音?”

嘖!

裴尚一下心中的躁意全湧上來了,他不由地眉頭直豎:“謝濯光你怎麼回事?你以前不是最不喜玩物喪誌那一套嗎?今兒怎麼了?”

“摯友心煩,六郎亦不能安心袖手在旁。”

“好了好了,彆掉書袋了,我腦瓜子嗡嗡的。”

謝濯光到這,才終於說出他的真實意圖。

“六郎先恭喜弟得償所願,先前她湊到你耳根子處,想必已經挑明了。”

“挑明什麼,你可彆瞎說!”

裴尚急得跳腳,“不過就是讓我離她遠點罷了,說的誰稀罕她似的。”

“噢。”謝濯光麵上淡然,又成了往日的沉靜、疏淡。

“不行,我現在有點事。”

沒走兩步,裴尚忽地抬眼對謝濯光解釋道,“謝兄你先回,明日我們學堂見。”

謝濯光立在原地,凝視裴尚匆匆離去的身影,雙眸驀地一凜。

“世子,我們回府嗎?”

見他久佇在那,一直在他身後毫無存在感的程青開口道。

謝濯光聞言,將目光收回來,“不急。”

主仆兩人,慢慢踱步在這青石路上。

周圍人聲鼎沸,迎麵來的,擦身而過的,全是一張張人臉。

可謝濯光不知怎地,腦子裡全是那張容色豔麗的臉,臉上露出的淒婉哀涼。比自己還小兩歲多的小姑娘,能有什麼愁事?

她父母雙亡,至少還有外祖母、兄長替她打算,自己這邊,雖有家人,也跟無家的浪子一樣。她脾性那樣不好,說懟人就懟人,從小想必也沒吃什麼苦頭,被家人寵慣了。

怎麼會用那樣的眼神,看自己呢?好似稚嫩的軀殼,裡麵藏有一個被傷透了、曆經滄桑的靈魂。

京都的坊市布局,乃回字形。程青跟著跟著,就發現他和謝濯光又走回雲樓來了。

他剛想開口,就見平日一身貴氣,讓人深感高不可攀的世子,神情自若來了句:“來都來了,進去看看。”

“……”

程青不知道女子的首飾,有什麼好看的。自己世子沒有娘親,也沒有心儀之人。

很巧,站在櫃台待客的仍是先前那個青衣管事。

他一見他們來了,立馬滿臉笑意迎上來,老臉笑得滿臉褶子。

從未有過的無措、慌亂湧上心頭,謝濯光麵上火辣辣的,正清了兩下嗓子,不知如何啟齒之際。

管事語氣歡快,搶先道:“世子也是來看剛剛那隻簪子?哎呦,那您可晚一步了!”

“一刻鐘前,裴少爺死乞白賴,已經定下了。”

“現在說不定都送予那位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