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極星號”在極地站一共停靠四小時,如今才過去不到一小時。陸續有三兩個玩家下車,進入極地站的四層大樓內。
林深終於磨磨蹭蹭,小心翼翼地從列車的台階上下來。一出站台,零下五十度的極寒讓他的麵部肌肉情不自禁地抽搐了兩下,他顧不得皮膚快要開裂,匆匆跑下樓進入極地站內部。
林深也不知道為什麼乘務員妮雅願意幫他。對方離開自己所在車廂前,在自己的房門門框上敲下的摩斯密碼轉換過來,意思是“Wintercoat”,“防寒服”。
他沒有細究為什麼遊戲副本裡會出現地球上才有的摩斯密碼乃至英語,眼見對方即將拉開車廂門,他急忙比了一個“耶”,意思是希望對方給自己兩套防寒服。
林深不希望自己接下來三十天在列車裡隻穿一套防寒服穿到發餿發臭,因而另外一套用作換洗的衣物。穿上防寒服後,除了不得不裸露在外的肌膚,林深如今感覺好得多。
林深本就是一名新人玩家,他磨蹭著不敢下車,是以現在離列車停靠極地站已經過去了快三個小時。他原本想躲過其他玩家,自己安靜單獨、不引人注目地搜尋自己需要的物資。
不曾想,他一下電梯,剛踏上一樓地板,便聽見前方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他屏住呼吸,躲在一根立柱後麵。透過立柱的縫隙,他看見大廳中央圍著一群人,大約有七八個,正在爭搶著什麼。
“這是我的!我先找到的!”一個穿著黑色長羽絨服的男人死死抱住一個紙箱,他的額角有一道新鮮的傷口,鮮血凝固在臉頰上,像一塊小小的紅色犄角。
“去你馬/德!”一個染著黃毛的年輕人一腳踹在男人肚子上,“誰還管先來後到?”
紙箱被踹翻在地,裡麵的東西嘩啦啦灑了出來——是二十幾包方便麵和幾十瓶礦泉水。周圍的人頓時沸騰了,所有人都撲了上去。
林深意識到,圍在這裡的人恐怕都是剛進入遊戲不久的新人玩家,同自己一樣現在才溜下車過來撿漏的。隻是看這個架勢,超市和便利店怕是不剩下什麼東西了。
他不由得同情起那個穿黑色長羽絨服的男人來。對方說不得是第一次進入副本,就被隨機到了“極地旅遊團”中,這才能解釋男人為什麼不直接將東西收進道具欄中,而是用箱子抱上。
可惜在副本裡“尊老愛幼”不是道理,“拳頭才是硬道理”成了一種共識。這個男人也是倒黴,或許他早點下來,和陳岩他們那批最早出來,早早買夠東西回去,關上自己的軟臥車廂房門,誰還能像這樣欺負他?
“北極星號”上每位玩家的軟臥車廂門隻有每位玩家自己和列車的工作人員才能打開。而工作人員自己不可能會搶奪這些東西,更不會幫助其他玩家搶奪。
林深看見一個中年婦女被推倒在地,她的後腦勺重重磕上地板,發出一聲悶響。但她顧不上疼痛,手腳並用地爬向最近的一瓶水。
黃毛搶到了一包方便麵,轉身就要跑,卻被男人從背後撲倒。兩人在地上扭打起來,拳頭砸在□□上的悶響讓人牙酸。
林深的喉嚨發緊。一瓶礦泉水骨碌碌突破了內圈,竟滾到了林深的腳下。但他不想渾水摸魚地將這瓶水收進道具欄。他不認為這群人衝動搶奪他人的行為可以讓他們在這個副本裡走的更遠。
遊戲是混亂的,但混亂的在於人心。遊戲是理性的,冷靜者才能發現秩序與生機。
他還是決定親自去超市和便利店看一看,他不相信偌大的極地站會物資不足。副本既然給了玩家一個補充物資的機會,必然有暗示他們通關副本的線索存在。
尤其是清晨乘務員廣播明顯意味著副本上了難度後,列車就停靠了極地站。他不相信車站中隻有物資可囤。
林深一路查看過去,直到他上了極地站的三樓。三樓是極地站的休閒娛樂區。
……
他起身熟練地拽緊裹在身上的五層防寒服——轉頭看向倚在窗邊的陳岩。
退伍兵布滿凍瘡的手正握著軍刀,刀刃卡在座椅扶手的縫隙裡。隨著他猛然發力,一塊帶著鏽跡的金屬板被撬開,露出下麵纏繞著冰晶的管線。“找到了。”陳岩呼出的白霧在防寒麵罩上凝成霜,“按照昨天發現的規律,控暖總閥應該在…”
“第2節車廂和第3節車廂的連接處。”林深接話時瞥了眼手表,23:47。距離列車安全係統每日強製重啟還有十三分鐘。兩人踩著結冰的地板往前移動,靴底與冰麵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
浮現在林深腦海的是昨天當眼鏡女生被冰柱刺穿胸膛時,他們看清了那些冰晶裡湧動的黑影——某種東西正隨著低溫具象化。
“溫度計顯示室外已經-273.15℃了。”陳岩突然停住腳步。透過車窗,原本遮雲蔽日的冰川景象正在扭曲,冰川像融化的蠟油般垂落,露出後麵漆黑的虛空。
林深感覺後頸的汗毛豎了起來,那不是對寒冷的生理反應,而是生物麵對異常空間的本能恐懼。
第3節車廂的門把手覆蓋著厚厚的冰殼。陳岩用軍刀柄砸了三次才破開冰層,門軸轉動的瞬間,比車廂更刺骨的寒氣撲麵而來。
林深的手電光束裡,密密麻麻的冰棱倒懸在車頂,像無數等待墜落的利劍。而在連接處中央,被冰霜包裹的閥門正在滲出暗紅色的液體。
“這不是水。”陳岩用刀尖挑起些紅色冰屑嗅了嗅,“是血。”
……
林深毫無征兆地睜開雙眼,從座位上醒來,鼻腔裡仿佛充斥著混合著鐵鏽味的寒氣。他一把取下腦袋上的全息模擬頭盔,無意識地用手摩挲著頭盔上的鏡麵。
剛剛看見的場景都是什麼?
-273.15℃是一個理論上的極限溫度,即“絕對零度”,表示完全沒有任何熱運動的狀態。在這個溫度下,所有原子和分子的運動都會停止。1
室外溫度傳導到室內,他們作為普通人類,即使進入遊戲後獲得各種加成,在物理意義上也無法突破人類科學的極限,在絕對零度下行走自如。
人類的身體無法承受極端低溫。即使在接近絕對零度的環境中,人體細胞和組織會迅速凍結和破裂,導致不可逆的損傷和死亡。
林深確定生前在地球上,目前是沒有任何技術能夠將人類安全地暴露在接近絕對零度的環境中。即使有先進的冷凍技術,也無法保證人體在如此極端條件下的存活。
除此以外,根據熱力學第三定律,絕對零度是無法達到的。因此,討論在絕對零度下存活的問題更多是一個理論上的假設,而非現實中的可能性。
所以說,這個遊戲,你給我搞哪兒來了?
五分鐘前,林深走進三樓娛樂區的網吧。這裡的網吧全部是全息遊戲倉,林深隨機選中一個躺進去。他剛剛戴上頭盔,什麼都沒來得及點擊就被拉入某個場景。真實得像即將發生的事。
林深深吸一口氣,再一次戴上頭盔,他要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
今天是登上“北極星號”,作為乘務員被卷入“極地旅遊團”副本的第七天。汪橦起了一個大早,洗漱完後拿起書本坐到車廂裡的公共壁爐旁的會客沙發上繼續翻閱起來。
車廂內的溫度計顯示當前車內溫度為-104℃。公共壁爐裡燃燒的炭火的熱度微乎其微,但自第二日早晨在餐車和瑪蓮娜談過後,汪橦為了避免自己的出現帶給部分玩家恐慌,近來一直深居簡出。
她放下書,起身走到暖氣旁,試圖靠近一些,她伸開五指感受到暖氣的溫度似乎也比平時弱了許多,無法給她帶來足夠的溫暖。
列車在廣袤的極地雪原上緩緩行駛,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的天地,狂風呼嘯著,仿佛要將整個世界吞噬。
……
這個人是乘務員汪橦?!
林深直覺想要通關這個副本,汪橦身為NPC,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線索。同時,他和那個叫做陳岩的退伍兵,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還得再等這個副本推進後才能知曉。
林深邁出全息遊戲倉,將網吧裡自動售貨機裡的飲料、零食一掃而空後,他正要離開返回“北極星號”。突然,他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輕響。
那聲音很細微,像是鞋底碾過碎玻璃。林深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他緩緩轉身,看見一個黑影正從檢票口的方向慢慢靠近。
那是個奇怪的人。他頂著一頭黃毛,目光呆滯,嘴角流涎。他的動作很慢,但異常安靜,如果不是那一聲輕響,林深根本發現不了它。
更糟糕的是,在他身後,還有更多的黑影在晃動。
怎麼回事?林深兩股戰戰,幾欲先逃。他想不明白這個名為“極地旅遊團”的副本怎會如此無厘頭?
作為生存類副本,從目前各種信息綜合來看,簡直融合了類似《後天》的氣候災害,小說裡末日的人類勾心鬥角等各種橋段。現在這是要讓他上演《釜山行》?!
他剛穿來,得知這個遊戲名字叫做“天鈞”的時候已經覺得很奇怪了……係統0202告訴他“天鈞”是總設計師大人親自命名。當時他便覺得遊戲總設計師不但像是個地球人,還像個中國人。
林深屏住呼吸,開始後退。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個柔和的人聲:“彆怕,他們是原材料。”
林深猛地轉身,妮雅正站在他背後兩米處,笑吟吟地看著他。妮雅身旁站著一個膀大腰圓的男人。
從妮雅肩上探出一個黑色的小腦袋,林深印象深刻,那是另外一位乘務員,副本剛開始就從玩家成為了列車工作人員的汪橦。
膀大腰圓的男人掃了林深一眼,什麼也沒說。他走到網吧吧台後邊,嘀嘀聲後,一個銀色麵板浮起。隻見男人上下左右操作了一番,網吧裡的全息遊戲倉開始一排排閃爍起藍色光芒。
看來這個男人是網吧的老板。
林深覺得男人很危險,妮雅也很危險。但他此刻還是依照身體的本能下意識往妮雅背後躲去。他哆哆嗦嗦地問:“這些原材料,不是玩家嗎?”
聽完這話,妮雅慢慢回頭,盯著林深:“五分鐘前他們還是玩家。可惜他們擾亂了車站秩序,工作人員勸告無效,甚至有人衝車站工作人員動手。這就是他們的下場!”
汪橦縮在妮雅身後,心裡默歎這群玩家也是不幸。她有幸從監控屏上目睹了他們變成這樣的全過程——
一群玩家在一樓鬨得不可開交。這不是什麼大事,車站嘛,向來都是人聲喧沸的,吵吵鬨鬨在極地站這麼個邊陲景點車站反而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於是站內一樓的安檢員、售票員還有店鋪的工作人員紛紛從崗位上探出腦袋欣賞玩家們的身姿。原本兩群人相安無事,一方隻把另一方當作上班之餘消遣的樂子。
可是,一個汽水易拉罐突然憑空而起,飛到離他們最近的一個安檢員臉上,砸得人滿身汽水。這下大廳內的保安不得不管玩家們,上前製止玩家們繼續哄鬨。
沒人聽他的,爭吵間,推搡間,一個拳頭直擊保安大叔的眼眶。
這群弱勢玩家公然違反了極地站站內公告上寫的:
【3. 請聽從工作人員的指揮,注意安全。】
不聽從工作人員的指揮還毆打了工作人員,罪加一等。
“都彆動。”一個冰冷的槍響聲音在大廳響起。“全部轉過來,慢慢轉。”
玩家們不得不照做了。保安隊長站在門口,手裡握著一把槍。他的臉上平靜。從他的背後緩步走出一個西裝革履將頭發用發膠牢牢向後固定的男人。他微笑著開口:
“正好,我們正缺材料。”
保安隊長聞言低頭答應,將他的手按在牆上,整個極光站突然亮了起來。刺眼的白光讓所有人不得不閉上眼睛。等玩家們再次睜開時,他們已經不再是“玩家”。
“沒想到你竟然是第一個戴上全息頭盔的玩家。那些比你先下來的,幾乎沒有到三樓來呢。來了的零丁幾個人,看到是網吧徑直走開了。”妮雅感歎林深看起來膽怯,他卻發現了重要的線索。
林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妮雅補充了一句:“恭喜你,發現這裡根本就不是網吧。”
汪橦提示林深:“不隻是網吧,那些全息頭盔會在你戴上時刺激你的大腦潛能,所以這裡也是實驗室。”
網吧老板又操作了幾下,林深眼睜睜目睹那些黑影一個個自覺走進房間,找到遊戲倉躺下。他看見老板在麵板上按下一個按鈕,遊戲倉內部突然亮起刺眼的藍光。
藍光持續了一段時間方才消失,隨著遊戲倉艙門打開,林深發現裡麵的玩家們全部不見人影。唯獨汩汩藍色液體沿著遊戲倉尾部一根細管流出,一直延伸到放在老板麵前的一排試管中。
“好了。小朋友,姐姐看你可愛才向你劇透這麼多的喲。後麵你不能再看了。快回車上去!”妮雅用手拍拍林深的肩膀,要求他快走。
林深受到眼前的巨大衝擊正思緒繁雜,就這麼順水推舟地朝網吧外走去,不一會兒回到了列車上。
離“北極星號”發車還剩一分鐘,汪橦跟著和極地站內幾乎所有工作人員都打招呼嘮了一遍的妮雅踩點跑回到車上。
汪橦看著站台上凝結的冰花在列車帶來的震動中簌簌落下。在這個被永恒寒冬統治的世界裡,極地站就像一座水晶宮殿,在列車身後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