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內爐子燒得旺,已是春天,氣溫回升的快,江流在榻上躺了一會,便覺後背滲出一層薄汗,她褪去外衫扔到一旁,換了個臥趴著的姿勢,麵朝李承允。
“姚淩一死,朝堂上怕是又要掀起一股風浪。”太陽暖洋洋地照著,江流手指卷起發絲,漫不經心道:“也難怪皇上一早就傳喚你進宮。”
李承允指尖搓著朝珠,語氣淡然:“倒算不上什麼風浪,隻是何千盛又一次彈劾了姚平川。”
江流睜大眼睛:“為何?”
“他曾在邊疆克扣軍糧,視將士性命如草芥。近日又傳出結黨營私、罔顧律法的勾當。其實早在新帝登基時,皇上就對他有所猜忌。”
江流手中的動作微頓,心中了然。她淡笑道:“倒是讓人意外。”
“戰功是功,貪墨是罪。軍中糧草一事不容貪挪,任平川一身罪責未必能用戰功掩蓋,何千盛眼裡容不下他也是理所應當。”
“彈劾他是刑部的事。”李承允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未置可否。
“是了。”江流微笑搖頭:“我一介女流,哪知朝堂上的事。隻是邊疆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若無確鑿之證,何千盛此舉怕是要引來非議。”
“北疆軍中士卒多敬重姚將軍,若因彈劾之事生出動蕩,恐邊境之地再難太平。”
李承允抿了口茶,又道:“世道本就不太平,即便無人彈劾,風雪遲早要起。”
江流腦海中又浮現出在長樂宮裡看見的那張輿圖,她神情冷下來,半晌才開口:“皇上未談北疆之事,想必已有應對之策。朝中如今議論紛紛,談得皆是談姚平川或將奉旨出征,前往北疆平亂。”
“他一把年紀,又剛沒了長孫。”李承允眉頭一挑,對她的反應甚是意外。
江流不說話了,心頭隱隱生出那股熟悉的不安。
“罷了,是我多慮。”江流轉了個身,頭衝裡側,不再盯著李承允沒什麼變化的神情看。
“多慮?”瑞王眉心微蹙,午後的煙波在他眼中流轉,光斑照到臉上,忽明忽暗:“你若是擔憂端寧……那已是早晚的事。”
江流指尖一頓,她勾著榻上的繡枕,撐起半個身子望向窗外久久不說話。宮裡的日子已是十年之前,十年前恍如昨日,昨日就像一瞬間。很多事江流不敢想,不想似乎就不會發生。她害怕,害怕有朝一日再也見不到李靜遙,也害怕匆匆見到李靜遙的那一麵會是最後一麵。
過了半晌,江流回過頭顫聲道:“她可是你妹妹。”
江流原本藏的極好的情緒突然在對視中裂開一條縫,她眼眶泛紅,竭力壓抑著反複上湧的思緒。
李承允看著他,眸光微動。他忽然起身,走到榻邊負手而立。兩人距離拉近,江流剛好可以看進他深邃的眼瞳裡。
他內心也是有波動的。
江流想。
“皇命難違。”李承允這話仍然說得冷冰冰。窗戶被吹開了,卷著室內一縷淡淡的鬆香飄過。光影順著李承允的身子往上爬,樹枝倒映在身上,仿佛把人生生剝開,露出裡麵的骨骼來看,明晃晃,赤裸裸。
“那你呢?”江流問。
她半眯著眼,此刻看著李承允背光而立,如同站在陰影下。
“也是沒有辦法。”不等李承允回答,她便又躺了回去,任由天邊的雲擋住肆意生長的日光,遮住眼角聚著的水漬:“我倦了。”
“你攔得住一時,攔不住一世。”李承允的聲音自風中傳來,他抬手關上了窗,身影半遮著。
“攔得住如何,攔不住又如何?”江流閉上眼:“若肯扛風雪,也隻怕天下無人願陪。”
話音落地,暖閣裡又陷入長久的沉默之中。邊疆之亂,朝中動搖的恐怕不止姚平川一人,若北疆戰火真要燒到京中,朝堂之上,無人可獨善其身。江流估算著,隻覺得時日不多。她要快點,再快點,趕在所有事情變成一團裹滿醬料的麻線前把任務解決掉,到時候天涯海角,總有一處可供她容身。
隻要離京城遠些,再遠些……
江流仰躺著,她的腦子轉的飛快,一刻都不曾停歇,隻是她確實已經身心疲憊,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李承允推開門往外走,手握在把手上時,回過頭:“何千盛愛聽一曲小重山,曲中有言,‘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隻可惜世事如棋,縱有心事,亦難托瑤琴,反倒要付給皇權。”
他頓了頓。
“朝中之事你不必糾結,風雪再寒,亦有融化之日。若到時仍願扛這風雪,自然有人肯陪你一道。”
……
第二天一早,天仍是蒙蒙亮。霧氣將散未散,帶著一些夜雨過後泥土的味道。
木乙悄聲問:“咱們今天也要避開王爺嗎?”
江流嘴硬:“誰說要避開他的。”院內樹梢上站著一隻鳥,正在“古咕固”的叫喚。
“我隻是愛早起罷了。”
木乙不再說話,點頭哈腰地跟著江流出了門。
這趟走得沒那日早,到了煙柳巷時,錦芳閣已經敞開了大門。
木乙站在門口,江流剛欲伸手推他,木乙就趕忙回過頭:“彆彆彆,好姐姐,不勞煩您,我自己走。”
木乙其實比江流大了三歲有餘,但心智上怕是更能勝任“家弟”的職稱。江流掃了他一眼,沒說話,獨自進了錦芳閣。
店裡的掌櫃已經在等她了,見著江流便換上一副笑眯眯的模樣。在姑蘇時,街上的鋪子便都歡迎她,來了京城這點熱情隻增不減,原因無他,李承允闊綽大方,給的銀兩寶物永遠是同等人家的三倍往上,連帶著江流也出手大方,自己珠圍翠繞不說,把下人打扮得也像尋常人家的富貴少爺。
掌櫃一見她便拿出兩件玉白的雲紋長衫,江流把長衫丟給木乙,指著裡間道:“試試。”
木乙不自在地穿著長衫出來,整個人容光煥發,如脫胎換骨一般,隻是身子蜷縮在一起,腦袋低低掛在脖子上。顯得很不自然。江流在他後背猛地來了一掌:“站直!”,隨後滿意地點點頭。
她又遞給木乙兩條雲紋羅裙:“這是給你雲佩姑娘的,拿好了。”
木乙一愣,攤開手發現沒地可搓,便掀開長衫在褲子上揉弄兩下,隨後雙手接過疊的整齊的羅裙,忸怩道:“王妃娘娘……”
“彆這麼叫。”江流縮著脖子後退兩步:“擔當不起。”
她繞著木乙轉了兩圈,頗為得意地宣布:“你現在可以當金乙了。”
“當不起當不起。”木乙捧著兩條裙子無措地站在原地,江流看他的樣子估計是想揮手,但抱著重要的東西一時又生不出第三隻手來。
木乙連忙解釋:“金甲哥哥來府比我早得多,又是王爺近衛,木乙不敢……”
“好了。”江流打斷他:“你在說給房頂上的暗衛聽嗎?”
兩人沉默下來,默默站在原地豎起耳朵。沒過多久,頭頂果然響起一陣細微的“霹靂乓啷”聲,不明顯,但帶著難得的慌亂。
江流:……
木乙:……
等把木乙翻新成功後,兩人便一道去了紅袖館。
紅袖館門前,一盞風鈴高高掛著,隨風搖曳,發出清脆的叮咚聲。門口站著兩個身穿煙羅粉紗的侍女,正笑盈盈地接客。
“二位可有邀請函?”姑娘問。
“沒有。”江流道:“進紅袖館還需邀請函?”
“平常是不用的。”侍女嬌笑一聲,語氣卻是不容置喙:“今日有貴客至,媽媽吩咐了,非持帖者不得入內。”
“姑娘請回吧。”
江流抬眸望了紅袖館一眼,館外雕梁畫棟,在晨光中隱隱透露出一股奢靡與迷亂。木乙正要說什麼,就見江流神色自如地從袖中掏出一塊鑲金嵌玉的腰牌:“見物如見人,這夠不夠?”
木乙本還維持著的笑容頓時裂開。
侍女怔了一下,忙弓身行禮:“恕奴婢眼拙,姑娘好氣質,原來是王府的人,還請隨我來——”
“不必。”江流笑著朝她微微點頭,一腳跨入門檻:“我自己進去便是。”
紅袖館裡燈影重疊,香氣氤氳,舞姬在內堂的水榭間伴著絲竹聲緩緩起舞。木乙連頭都不敢抬起,江流拉住他,把腰牌塞進袖中:“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明白,明白。”木乙連連點頭。
江流一路往裡走,目光不曾在四處流連,直到走入內廳,一個身著桃紅長裙的女子款款走來。她約莫三十出頭,眉間溫婉淡然,舉手投足間都透露著一股久經沙場的風情。
她抬眸看了江流一眼,又掃了身後垂頭不語的木乙,輕聲道:“稀客呀,不知姑娘該如何稱呼。”
江流掛著笑意,聲音放得極輕:“我來找挽月娘子敘敘舊。”
那位媽媽神色微動,隨後抿唇一笑:“姑娘怕是認錯人了,挽月娘子今日不接待外客。”
內廳人來人往,酒氣混雜著撲鼻的香氣惹得人頭暈,江流眉梢微挑,笑意不達眼底:“不接待外客?那如何在何大人府上進進出出?”
女子笑容一僵,很快又恢複了溫柔婉轉的模樣:“姑娘說笑了,何大人是朝中重臣,挽月不過是個尋常女子,怎會與他有來往?”
江流緩步走到屏風前,手指輕輕掃過雕花木紋:“當真不認識嗎?”
那女子臉色微微一沉:“姑娘這話問得蹊蹺,我紅袖館的姑娘自然是接待來客,但挽月娘子一向清高,怎會與朝堂之人牽扯不清……”
江流見她久不鬆口,便換了一副輕鬆的神情。她從袖中掏出腰牌遞給媽媽,笑容更深了幾分:“媽媽不要誤會,我本是王府的典儀,與何大人也算是舊友了,今日前來就是想與挽月娘子敘敘舊,再為王爺傳個話。再無其他心思。”
女子一愣,將她手上的腰牌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片刻後,她抬手輕聲道:“既然是挽月娘子的故人,便請隨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