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為赫斯塔就是人類離開地球的第一站……”
林沅小心翼翼地踩了踩腳下質地堅硬的土地,跟在林深身後走出了飛船。航空防護服已經自動全封閉,頭部是薄如紙但非常堅固的透明球形麵罩,並自帶通訊功能。
他們駕駛的飛船傳送到了離幽夢星最近的一個遷移點,但在那之後,仍然以超光速行駛了很久,才終於抵達目的地。
智能駕駛係統為他們選擇了合適的降落點。這裡地形平坦,風平浪靜。遠處的陰影中,人類遺跡的輪廓連綿矗立著看不到儘頭,像是寂靜死去的巨人骸骨在空洞地注視著天外來客。
“那是你上課沒有好好聽講。”林深的聲音響起。因為麵罩的緣故,聽起來有些沉悶。
他耐心地向林沅解釋:“星際移民其實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在古地球的環境徹底無法容納人類生存後,遷移的隊伍陸陸續續來到了當時的科技所能到達的最近的類地行星。這裡之前就建好了航天駐地,建造了很多大型的智能生活區。此後經過接近一千年的時光,地球所有能離開的人們才都擠到了這唯一的新家園。”
“然而隨著科技和基礎學科的重大突破,人類的生命突然得到了非常可觀的延長,加上秘密開展體外培育胎兒試驗的組織越來越多,填補了自然生育率下降的缺口,人口呈現出爆發式的增長。即使這顆類地行星是地球的數倍大小,慢慢也無法容納如此之多的人口,最終爆發了一場極其慘烈的戰爭。”
林深一邊平靜地敘述著,一邊示意林沅跟上。
距離飛船停泊地點越遠,地上慢慢出現越來越多半埋在地下、幾乎已經無法辨認原樣的大型機械殘骸,路況也變得更加高低不平,甚至出現了一些巨大的不明坑洞。
林沅能感受到腳下的地質極其堅硬。然而一場幾千年前的戰爭,給這裡鑿下了漫長時光也撫不平的無數傷痕。
“後來的事情,就是如今宇宙勢力分布格局的開端。”林深補充道。
“戰爭造成了幽夢星數以百年計的混亂,各方開始不斷武力爭搶科技人才和戰略資源。最終這裡爆發了與地球同樣慘烈的技術事故,所有本來適宜長期生存的環境再次慢慢被毀壞殆儘。‘人類從曆史中唯一學到的教訓,就是沒有吸取到任何教訓’。”
林沅聽得入迷,不由地輕輕歎氣:“所以,現在宇宙不斷紛爭割據的勢力,其實從這裡就開始了嗎?”
林深點點頭:“聯盟的人保留了最全的DNA樣本,並且不願意離開銀河係。而掌握了軍工和軍隊勢力的群體,更願意承擔風險,開始遠走各大星係開拓勢力,以協會的名義把各方軍閥團聚在一起,成就了如今的帝國。還有其他一些占據了各種資源的勢力,以銀河係為中心向外探索,遍布了宇宙各個角落。隻是距離太遠,許多小星球都已經失去了聯絡,人們最了解的還是自己腳下的土地。”
林沅觀察著四周,不由得有些可惜:“這裡現在沒有任何人生存了嗎?”
“這裡的氣溫太低,輻射又重,失去了高端科技的庇佑,留下的人慢慢也就逐漸消亡了。咱們也不能在這裡停留太久。”林深的聲音十分沉著,話語中潛藏的內容卻讓林沅感覺不寒而栗。
一場人吃人的廝殺,如今細細說來,也不過寥寥數語。
“這裡屬於銀河聯盟的領地範圍,因為曆史原因,幾乎不再有人願意踏足,隻是把它的那串代碼命名為幽夢星。人類雄心勃勃地邁出地球,想要建設沒有饑荒、沒有災厄的伊甸園,卻最終隻是把一顆美麗的星星變成埋骨的墳塋。”
一場大夢,遺恨萬年。
林深的科普講完了。兩個人沉默了很久。
“其實……我一直覺得你很奇怪。”站在人類遺跡的腳下,林沅仰望著眼前,在沒有“天幕”存在的時期,曾經輝煌矗立過的冰冷外牆。
“科學怪人嘛,這不是你一直給我的定位嗎,姐?”林深笑著說。
林沅沒有正麵回答他,隻是突兀地問:“為什麼你還能留著那麼多看起來像是古地球時期的報紙?”
“因為都是仿品啊!”林深驚奇道:“什麼紙質能留存那麼久。你不會還認真看了吧?”
他打開手腕上的攝影裝置,開始給周圍拍照:“我平時也很少有空開這個出來。去地球駐站都是蹭學校的大飛船。隻有無聊的時候偶爾躲在裡麵看書,就裝飾了一下。”
他把四周全拍了一遍,翻看了幾眼,表情非常滿意:“好了,期末論文這不就搞定一半了嘛,回去隨便寫點就可以了。”
林沅非常無奈:“我就說你怎麼這麼有興致,還帶我出來散心。”
“帶你出來散心肯定是真的,不過我期末打算寫一篇跟人類早期科技發展史有關的論文。順道,順道嘛。”林深衝她略帶討好地笑著。
“那要再走遠些看看嗎?”林沅看著眼前的建築殘骸,輕聲問。
“那再好不過了,不過咱們就不走著去了。”
林深對著身後招了招手。林沅回頭才發現飛船竟然就無聲無息地跟在他們後麵,嚇了一大跳:“什麼時候過來的!”
林深笑著安慰她:“要不怎麼說是新款呢,沒點隱藏功能怎麼行。剛才走著來主要是為了采集一點樣本。在外麵不夠安全,為了萬無一失,還是去飛船裡吧。”
他們通過認證,上了飛船。林沅瞥見自己帶過來的披風還封在包裹裡,放在牆上固定住的透明儲物空間中。
“差點忘了,你認不認識那個貝克家的小姑娘?”林沅關了麵罩,問正在駕駛台搗鼓著存放樣本的林深。
“誰?哪個貝克家?”林深很專注,頭也沒回。
“就是黨鞭貝克女士的女兒安……安妮·貝克。你知道我除了考試和畢業幾乎沒怎麼在學校上過課,連同學的通訊都沒有留,我幾乎都分不清他們誰是誰。”林沅頗有些懊惱地說。
“貝克女士呀……你找那個小姑娘有事嗎?”林深忙完了,走到她身邊來,一起看著那個披風。
林沅給他解釋:“今天從學校走得太匆忙,忘了把借來的披風還給她。班裡為了隱私,也沒有什麼公開的通訊錄。負責聯絡我的校方人工智能簡直是人工智障,連班主任的通訊碼都不肯給我。”
林深忍不住笑出了聲,林沅瞪了他一眼。
她接著回憶道:“不過剛上船的時候,我讓小機器人幫我查了一下答辯的公示名單,我們班隻有一個叫安妮的,就是安妮·貝克。我才想起來為什麼一直覺得她有點眼熟,原來是貝克女士的孩子,在聯盟晚宴上見過的。”
飛船已經開始平穩地在建築群的殘骸之間飛行。窗外不時掠過斷壁殘垣,像是時間在歲月白紙上刻下的樂譜,在淒冷的微光下悠悠獨奏。
“我們專業有一個姓貝克的,也許是她的什麼親戚。交給我吧,姐。實在不行再問問父親。”
林深做事還是比較可靠的,林沅放下心來:“那就好,儘量還是不要打擾到長輩們,你私下裡幫我問問就好。”
他們聚在側窗邊,看著周圍的遺跡,心裡都很感慨。
“也許最開始,人們真的相信尖端的科技、充足的資源還有全新的起點,會帶來不一樣的社會吧。”林深的語氣有些惋惜。
也許是因為幽夢星的自然環境中,氧氣的含量比較稀少,人類在這裡呼吸時,是依靠生存基地內的設備,通過其他現有的氣體成分,源源不斷地轉化出合格的空氣,所以這裡的遺跡過了數個千年,仍然尚且殘存原來的樣貌,依稀能夠辨認出從前人們生活的軌跡。
“你說,聯盟究竟為什麼堅持不肯離開銀河係呢?”林沅轉頭問他。
林深的臉上帶著不甚明顯的笑意:“共同進步黨的人也一直這樣問。宇宙這麼大,即使在星際帝國和其他勢力的範圍之外,仍然也有可以拓展的地方。他們對從前那一紙協定,可是極其不滿呢。”
“不對外擴張協定嗎?”林沅看見林深點了點頭。
她便繼續分析道:“不過這麼多年來,他們仍然一直隻是在野黨,還是說明人心思定吧。畢竟對外擴張得到的也許不隻是無人星球的資源,還有戰爭、死亡、割據和分裂。”
“最重要的是赫斯塔的存在。”林深提醒她。
“最初帶著完整DNA庫留在銀河係的,是深受幽夢星百年戰爭困擾的人們。在新科技爆發式增長下的戰爭中,人命隻是一個數字。人們向往平靜的生活,喊出了‘再造地球’的口號。而順應人心的聯盟統一黨,便逐漸成為了穩定的執政黨。”
“於是轟轟烈烈的‘再造地球’運動就開始了。人們在銀河係無數類地行星上開始嘗試建設‘天幕’,完整還原地球上的生存環境。這些行星甚至其實包括已經被毀壞殆儘的地球和幽夢星,隻不過這兩處因為輻射過重,很快被放棄了。”飛船已經慢慢行駛到遺跡邊緣,開始加速上升,準備離開幽夢星。
林深望著窗外,表情有些傷感:“在所有的複製品中,赫斯塔星是最完美的那一個。它是全聯盟保守派最不能割舍的信仰,永恒極夜中唯一可以朝聖的北辰星。儘管在這個‘贗品’裡,人們僅能窺探到那些天生造物萬分之一的絕豔。”
他輕聲喟歎:“但對於從出生起,就在漫漫宇宙中無止境流浪的新人類來說,已經足夠了。”